岷縣位于甘肅南部,岷山深處。岷縣一城而控兩水,彈丸之地,山水交錯,五路通衢,從來都是要津。二郎山是一座名山,俏立縣城西南方。二郎山的有名,不僅是其山勢峻峭,還因為這是洮岷花兒的主會場。每年農歷5月17日,周邊數十州縣的人潮涌而來,滿城的人,滿城的歌,滿山的人,滿山的歌。
我踏上了尋訪花兒歌手之旅,我要尋訪的是幾位經常在花兒會上問鼎奪標的歌手。董明巧是我們要尋訪的第一位歌手。她家住南川寺溝鄉,是南路花兒的歌后。南路花兒又叫“阿歐憐兒”。
為什么叫這樣一個名字呢,岷山自古為藏漢雜居之地,數千年風雨,數千年融合,自由取舍,互相補充,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阿歐”便是藏語“英俊少年”或“少年朋友”之意,“憐兒”則含有“我的愛”之意,合起來便是:“我心愛的少年俊友。”有人干脆把“阿歐憐兒”稱作“扎刀令。”是說這種花兒曲調高亢悲凄,一聲喊出,穿云裂帛,山鳴谷應,聽起來有震破嗓子扎在心上之感。可惜,那天,董明巧赴親戚家奔喪,未能聽到她的歌聲。
我要尋找的另一個花兒歌手是姜照娃,她住在洮河邊的西江鎮農村。洮河從岷縣城折而向北,沿河北走9公里是岷縣第一大鎮———梅川鎮,“岷歸”乃天下名產,主要由這里集散于世界各地,“世界當歸之鄉”的牌子高懸于梅川鎮頭。從這里過洮河北去10公里,便是姜照娃的家鄉西江鎮草灘村。約好中午見面的,一早上時間干點什么呢,小包提議,去西郊藥材市場找劉氏兄弟。在人海藥山中找了半早上,人沒找著,已到了與姜照娃會面的時間。擠出市場,剛轉過一個街角,小包發現了劉尕文。
原來他早已賣完藥材,吃了早餐,準備回家呢。聽說我們找了他好半天,他有些過意不去,小包笑說,這不正應了你唱的幾句歌詞:石頭打到浪上了,沒尋著撞上了,兩家走到一個向上了。雙方約定,下午3時,他帶上哥哥一塊來賓館與我們會面。
中午趕到梅川鎮,姜照娃卻早已等在那了,她10時就來了。我們感到很過意不去,她卻一笑說,沒啥,你們想聽我唱,我很高興。剛滿40歲的姜照娃可是個忙人,苦人,丈夫去千里外的酒泉打工了,女兒出嫁了,兒子在縣城讀高中,她一人伺候4畝地,今年全部種了當歸,現在正是挖藥季節,一個壯勞力一天只能挖一分地,見面握手時,我感覺她的手很粗糙,像一首詩中寫的那樣:十指如鋼銼,繭花銅錢厚。我知道此時藥農家家都雇人挖藥,問她為何不雇人,話一出口,我就明白我說的話是多么弱智,她笑說,雇一個人,每天管吃管喝管煙抽,還得付22元工錢呢,還不如自個慢慢干,藥材不像莊稼,遲收幾天沒關系。姜照娃除了衣著打扮像個農婦,可說話做事,卻是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氣派。她一天書沒讀過,一個大字不識,可要是即興編起歌詞來,我在文化圈里混了這么多年,還真沒見過此等捷才。她從小就愛唱花兒,看見什么唱什么,即興編詞,略無遲疑。母親是有名的歌手,對她影響很大。不過,母親唱的是本子花兒,就像本子戲那樣大鋪排的花兒,她唱的是散花兒。
西江在縣城以北,流行北路花兒。
北路花兒被稱為“兩憐兒”,或“阿花兒”。“兩憐兒”,意為“兩個愛憐的人”,是這種曲調送聲、和腔的稱謂句;又因曲調拖腔、起腔多以“啊”字打頭,故名“阿花兒”。與南路的“阿歐憐兒”相比,“兩憐兒”旋律舒緩有致,音韻悠長規整,長于敘事傾訴,一唱三嘆,委婉動聽。姜照娃的嗓音是沒得說了,我要看看她即興編詞的能力。我出的第一個題目是———假如咱倆是聯手(相好),久別重逢,你如何唱。她不假思索,張口就是一段,詞曰:“常沒見著也見了,見了一面想顫了,活把人心想爛了。
場里碌碡轉圓了,你成園里的茄蓮了,我們到一搭不須顧(意為不期而遇),立刻想的站不住。
”我們坐在路邊的一個小飯館邊吃飯邊唱花兒,我看見路邊有一溜宣傳標語,她不識字,我說一段標語的內容,請她以此為題來一曲,她不假思索,張口就來,歌詞非常生動具體。
當然這只是為了活躍氣氛做的游戲,與所有花兒歌手一樣,姜照娃所唱的一律都是情歌。自小,她唱的就是情歌,在山上打柴唱,拾豬草唱,下地勞動唱,一天不唱幾曲,好像一件重要的活兒沒干完。在不開心的時候,一唱就云破天開,啥事都沒了。她14歲訂婚,20歲嫁人,人人都愛會唱歌的人,丈夫怕她的歌聲引來麻煩,不讓她唱,她還唱,起初一個人悄悄唱,后來大大方方地唱,邊吵架邊唱。丈夫發現她是一個顧家的女人,什么事都沒耽擱,也沒出什么感情風波,就不再干涉她了。到了二郎山花兒會那幾天,哪怕有天大的事,她都要上山去的。唱出名聲了,主辦者讓她擔任擂主。這怎么行,混到人群里唱著玩玩還行,站到高臺上,向成千上萬的人唱,她可不敢。聽到這個消息,一想那場合,她全身抖個不住。第二天就要上陣了,她還在抖,主辦者說,你今晚抖給一晚上,明天就抖不動了,上了臺,你權當是面對高山大河唱歌,就不怕了。這一次,她榮獲三等獎。有了這一次,以后多大的場合都不怕了,她又獲了兩屆一等獎。獲獎的都是即興編的情歌。花兒歌手是不記歌詞的,隨編隨唱,隨唱隨忘,可姜照娃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獲獎所唱的歌詞:“場里的碌碡沒有臍,想你一晚心懸起,黑了夜飯吃不及,我把饃饃手里提;鐮刀割下柴著哩,遠方來下人著哩,忙得我倒穿鞋著哩;心上想下疙瘩了,想得不由自家了,把淘氣的根根栽下了。”姜照娃就是這樣一位民歌手,告別我們,風塵仆仆的她,在第一時間,從民歌的愉悅中抽身而出,回到她安身立命的那片土地,為每天必須的生活奔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