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手都這樣,唱歌只是個人愛好,是對艱苦生活的一點調(diào)劑,他們的歌聲是生活重壓下的一聲聲喘息和嘆息,與其說,放聲一唱,是因為高興,倒不如說,是因為勞苦,他們需要身體和心靈的休息,需要情感的宣泄,需要暫時的忘情和忘卻,哪怕是一種短暫的、虛擬的快樂,對于他們的精神調(diào)整,都是雪中之炭旱時之雨。而唱歌對于他們來說只是純精神的,卓越的歌聲并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利益,喜歡聽他們唱歌的人很多,但愿意像給三流歌手那樣付酬的人———哪怕僅付一點誤工費車船費———都是鳳毛麟角,好像他們的藝術(shù)真的那樣至純至潔,并不需要起碼的物質(zhì)滋養(yǎng)。而實際情形是,物質(zhì)保障在他們那里方可顯出其不可或缺性和神圣性。在所有的花兒中,幾乎找不出來一個富人。當然,真正的民歌手是不追求這些的,有人喜歡他們的歌聲,是他們最大的歡樂和榮耀。正如他們唱的那樣:“桿一根,兩根桿,唱個花兒心上寬;不是圖的吃和穿,哪怕沒有一分錢,喝口涼水也喜歡。
鏵一頁,一頁鏵,唱起花兒膽子大;心里有啥就唱啥,不怕鋼刀把頭殺。”下午3時,我準時趕回縣城,劉國成、劉尕文兄弟也如約來到賓館。他們都是騎了10里山路的自行車,從瓦窯溝村趕來的。早上約定后,他們趕回家挖了一會兒藥材,又趕回來了。我感到很過意不去,而他們卻說我從千里路上來聽他們唱歌,心里高興得說不成。說實話,我見過的名揚四海的歌手不少,可讓我喜歡、感動和心生敬意者不多,那一天,我在僻居一隅的岷縣見到的幾位灰頭土臉的民歌手,讓我喜歡,讓我感動,讓我對他們心生敬意。
劉國成今年剛滿40歲,頭臉上,一身藍布衣服上還沾著塵土,身材瘦削,腰過早地彎了,這些都在提醒著我,他的生活的艱辛,可一說起花兒,他立即兩眼放光,精神抖擻。他算是花兒歌手中的知識分子,曾讀過小學。他也是從小就與花兒結(jié)緣的,父親是有名的歌手,父親愛唱,他跟著唱,帶著兩個弟弟一起唱,長大后,弟兄三個都是有名的花兒歌手。在花兒界,他們算是門里出身。不過,花兒歌手是天生的,是無法互相教的,父親只是培養(yǎng)了他們對花兒的興趣。他說,他家現(xiàn)在的生活水準是能吃飽飯,可這并不影響他唱歌,閑時唱,忙時唱,差不多每天黃昏都要在洮河大堤上,與人對唱一陣花兒。他家共有4口人,夫妻倆和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他往年也給人打工,挖一天藥,能拿到20元工錢。今年他自己種了4畝黃芪,這種藥根扎得深,挖起來很費勁。當下正是挖藥材的要緊時節(jié),家里還等著賣藥材的錢開支呢,可這依然不影響他唱花兒,手不停,嘴不停,幾個山頭都是挖藥人,你一句,我一句,我唱你和,你問我答,把太陽從東山唱出來,又從西山唱下去,一天又一天。有時,唱上勁了,只顧唱了,忘了挖藥,自個不后悔,老婆也不埋怨他。老婆就是喜歡聽他的花兒才喜歡他的,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是那樣喜歡花兒,老婆還是那樣喜歡聽他唱歌,有時,老婆真的生氣了,他開口一唱,還沒唱出聲來,老婆已經(jīng)笑花了臉。他唱的是南路花兒,被叫做“阿歐憐兒”或“扎刀令”的那種。確實,花兒是扎在他心口上的一把刀,讓他的心口常帶著一種銳利的情感,他自己為之痛著愛著,讓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也為之痛著愛著。
劉國成從1985年登上二郎山花兒會擂臺,再也沒有下來過,每年五月十七的前一個月,主辦方就通知他做登擂的準備。所謂準備,也就是安頓地里的活路,家里的瑣事,唱歌這檔子事,是沒有什么好準備的,到了場合,想起什么,看見什么,即興編詞,隨口唱出罷了。有人問他剛才唱了什么,他一句詞兒也記不起來。花兒不是學著唱的,學來的,到了對唱時,一點用都沒有。如今,他的家里常是高朋滿座,有的是從縣城來的,有的是從市上來的,有的是從別的村子來的,還有省城和更遠的地方來的,都是喜歡聽他唱花兒的人。他呢,來的都是客,無論忙閑,無論心情如何,來者不拒,一嗓子唱出,天大的事都忘了。有的人要給他錢,他死活不要,他認為,這是羞辱他,當眾打他的臉哩。他唱花兒,是因為他喜歡,與錢無關(guān),他也喜歡別人把他的花兒與錢分開。他也做些小生意,他缺少本錢,聯(lián)手(朋友)也不讓他攤本,他是以花兒做股本的。他倆合租一間鋪面收購藥材,租金由聯(lián)手付,生意由聯(lián)手做,他什么事都不用管,躺在床上唱花兒。聯(lián)手太愛聽他的花兒了,別的人也太愛聽他的花兒了,更要緊的是,他太愛唱花兒了。他覺得這種日子簡直美死了,啥心不操,歌唱著,錢掙著,前年,他做生意賺了五六千元呢。他是二郎山花兒會的常客,獲過很多獎,還參加過在銀川舉辦的西部民歌大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