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尕文今年29歲,是劉國成的親弟弟,家里共4口人,他,媳婦,一兒一女。他家只有一畝地,媳婦嫁過來時,土地已承包過了,兒女當然更趕不上趟了。他的生活壓力便格外大些。今年他將一畝地全種了黃芪,收了1300斤,正趕上藥價走低,每斤只賣了0.8元錢。自家地里的活拾掇干凈了,他便去幫人挖藥,或打零工,一天20元工錢,這項收入一年可達到2000元,他說他與村里其他人的生活水平差不多。生活壓力大,可對花兒的迷戀卻絲毫不遜于乃父乃兄。再說,他是從花兒中得到過拾掇“好處”的,且不說他出過的無數風頭,獲過的四次獎,贏得的無數笑臉和尊重,他的媳婦就是他唱來的,說是歌中自有顏如玉,一點都不過分。岷縣南部有個糜子川,每年五月十三日開花兒會,規模也不小,有一年,他去趕會,離家上百里路呢,他騎自行車去了。登臺一唱,一個姑娘對他有了好感,兩人就好上了,好成了兩口子,現在還像當初那樣好,他照樣喜歡唱歌,她還是那樣喜歡聽他唱歌。有時,她聽得忘了做飯,他唱得忘了吃飯,吃罷飯,又唱,又聽。
他說,我們這里的人,無論窮富,會唱歌,就會得到人的憐惜,素不相識的人,一曲唱罷,就成朋友了,當地話說是:投心病了。
我住在賓館三樓房間,弟兄倆你一曲,我一曲,你唱我和,你問我答,南路花兒高亢澎湃的旋律,從兩副瘦胸腔里噴薄而出,貯滿房間后,從窗口激射出去,對面就是那座高入云霄的二郎山,我仿佛看見,花兒的旋律音色,化為一片片祥云,在岷縣上空隨風飄蕩。而這一天的岷縣,陽光燦爛,萬里無云。賓館樓前有一大片空地,此時,寂然無聲,但我感覺到了某種喧囂,悄悄伸頭往外一看,一地的人都在那兒靜靜地聽著。花兒確實會讓陌生的人“投心病”的啊。
景爺從小住在二郎山下,浸淫于獨特的鄉風民俗中。在就讀岷縣師范時,他就加入了地下黨,成為岷縣最早的共產黨員之一。愛舞文弄墨是他的天性,早在上小學時,他就在報紙上發表作品。
1949年,西北野戰軍打到了岷縣,他參了軍,后又參加抗美援朝,轉業不久,一生的噩運開始了。兩度家破人亡,他忍痛把幾個月大的小兒子擱在路邊送了人,背著大兒子踏上了流浪之途,這一走,就是整整10年。
他逃進了藏漢雜居人煙稀少且民風古樸的卓尼臨潭山區。他靠唱花兒為生,走到哪兒,唱到哪兒,人們都愛聽他唱,當地沒有付錢的習慣,看他父子可憐,就給碗飯吃。唱出了名氣,每到路上碰見人,每到一個村莊,他開口就唱:“遠路人問一聲你是誰,我是螞蚱溝的景生魁;走到哪里哪里站,哪里都是爺的歇馬店。
”那年月,花兒是不許唱的,誰唱花兒,輕則批斗坐班房,重則當場暴打,被打死的人都不少。深山老林有深山老林的好處,正所謂天高皇帝遠。景爺背著兒子,自由地流浪,自由地唱。唱著唱著,唱出膽子了,在路上碰見單個女子,他張口就是一段調情的歌:OFP:QRSSBTUVW.VP\RSS:X.4P=”那位尕娘娘不會認為你這人不正經,男人需要一唱吐露心聲,女子也要用歌聲排解旅途的困頓與枯寂,于是,接口對上了:“路上走的光棍漢,眼饞嘴也饞,三天吃不上一頓稀湯飯。
”兩人你一段,我一段,機鋒迭出,妙語聯珠,走一路,對唱一路,直到分手,或把一方唱得肚里沒詞甘拜下風為止。
景爺說,討上三年飯,給個縣長也不干。這話包含了多么深重的人生苦難,但在那些個特殊歲月里,討飯也許是一種最安全、最自由、最尊嚴的生存策略。大山深處,缺醫少藥,人生了病,要不眼睜睜等死,要不求神問鬼,把活下來的希望托付給鬼神。一天醫沒學過的景爺便黑紅一把抓,遇上啥病治啥病。“病”治得多了,“鬼”趕得多了,也混出了不菲的名頭,于是,他走到一地,像叫賣東西一樣,先來這么幾句:“人說我是那個牛鬼蛇神,我說我就是的,弄鬼哩,裝神哩,黑的紅的都成哩。”每逢給人驅鬼時,景爺便精神抖擻,手舞足蹈,上竄下跳,口中念念有詞,一時燈火搖曳,煞有介事。一次,他作法時,正好讓老同學撞上了,事后,老同學說,你在裝神弄鬼?他說,就是就是,我本來就是牛鬼蛇神嘛。同學又問他嘴里念叨些什么,他悄聲說:《長恨歌》《琵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