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親是慈父,更是嚴父。一九六O年開始,全國饑荒,天水也不例外,為了保證教師的健康,市上給一中教師發一些“保健品”,無非是少許以糠皮為主的炒面等。學校還在校園中給教師劃出一小塊“自留地”,種糧種菜以渡饑荒。每次父親拿到“保健品”,總是舍不得吃,給我們每個孩子均等分配,而自己腿上浮腫得一壓一個坑,臉龐瘦削,讓人心痛。為使“自留地”種植的紅蘿卜、甜菜多收獲、早收獲,父親多方討教、認真研究,冒著酷寒,像呵護嬰兒一樣侍弄蔬菜,就是為了全家人尤其是我們子女能多吃一口。我們長大以后,父親為了我們一一成家節衣縮食,全家實行最嚴格的“計劃經濟”,和面前用小碗量,炒菜前油要計量,每次煤灶用后的爐渣再手撿出可利用的煤粒。父親用自己的心血保證了全家的生活,一一使我們兄弟姐妹成家。一件件小事,在今天的許多人看來微不足道,甚至可笑,但正是這些毫不起眼的小事后面體現了父親的慈祥、父親對子女們的愛,這是我們什么時候都不能忘懷的。
由于大哥從小上學當兵工作,姐姐“文革”前上大學遠離家門,我就充當了家中的“老大”,跟父親接觸更多一些,享受的父愛更多一些,同時父親對我的要求也更嚴格一些。我清楚地記得中學時代,父親要求我,每天晚自習后回家前必須到教導處去,將每天學習的英語單詞記十個,做到會讀會默寫。我按父親的要求規規矩矩地照辦,有時念得不準,父親認真糾正;默寫不出,父親耐心等待,會讀會寫后才隨父親走出教導處,踏上回家的路。
一九六八年八月,我被通知第一批下鄉插隊,去徽縣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正在“牛棚”被專政的父親獲準回家給我整理行裝,給我送行。我永遠不能忘記父親當時的眼神——愧疚,因為自己的問題牽連到自己疼愛的兒子;不安,不知到農村去后的生活、環境如何適應;擔心,如果再教育一輩子在農村如何辦。當時的我倒年幼無知,隨大流,裝作無所謂。但四十年前我臨行前父親的眼神卻猶在昨日。我下鄉后,父親每月給我來一信,講人生,講辯證法,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更講如何對待生活中遇到的磨難。他要求我,要利用在農村鍛煉的機會,學會一技之長。他得知我對針灸感興趣后,寄來了一套針灸針和許多針灸書,信中告訴我要堅持,要有毅力。正是在父親的種種關懷下,下鄉兩年,我學會了針灸,并運用它給許多農民患者“小試牛刀”,使我在農村插隊期間并不感寂寞、無助。
一九七O年七月,我被原天水地區小河鐵廠招為合同工,進廠當了工人,父親對我的成長更加關注,每封信中總講追求,講如何待人處世,尤其如何做人。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六日父親信中對我講:“只要自己能夠拿出旺盛的精力、平靜的情緒、加倍的努力,總會做出一個結果來……一個人怕就怕沒有正確的方向、奮斗的目標和爭取達到目標的準備。如果沒有可靠的準備工作,一切都是空談。歷史上有多少人物,都是經過多少年的艱苦奮斗成功的。望你從這方面仔細考慮一番。光陰如流,轉眼一生!”每字每句,滲透著父親對我成長的期盼。
一九八一年,我調回天水工作,為填補在山溝里多年的寂寞,下班后,我不是去看電影,就是守在小小的黑白電視機前。時間不長,父親對我說,你的一生難道就在電視機前度過嗎?要知道,沒有知識,沒有文化,是沒有任何前途的!我面紅耳赤地離開電視機。從那以后,我制訂了詳細的學習計劃,用兩年時間修完了國家統計局的學習課程,參加了剛剛開始的全國自學考試,順利通過了四門課程。如果說學習伴隨了我的一生,那么,當年父親的一席話是我的起點,也是時刻激勵我的動力。在以后的歲月里,我按照父親的教誨去學、去做,一步一步走下去,從大山中走出,走進機關,縣、區政府,為國為民做了一點事,每一步成長的過程都浸透著父親對我一生深深的影響。父親去世后,我將父親寫給我的信裝訂成冊,工作上不順心或遇到難題時拿出來翻翻、看看、想想,父親幾十年前的許多教誨往往使我心平氣順,許多煩惱也隨之化解。幾十封書信成了父親留給我們子女,尤其是留給我的最大的精神遺產。
四
父親一生要求子女做正直人、正派人、老實人,對我們不僅言傳,而且身教。他經常要求我們,對人要善,處事要穩,干事要實。遇到想不通的事,先冷靜一段時間再去想。當覺得自己吃虧時,要反過來站到對方的位置想一想。考慮問題眼光要遠,不要盯在眼皮底下。父親待人處世的原則和態度真是我們的好榜樣,無論在任何時候、任何環境、任何人面前,父親總是以一顆善良之心、平等之心去對待,他從不以妄語加人,即使對比他小幾十歲的人;從不認為自己有理,即使真理在他手中。也許是父親從小受梁碩光先生佛學的影響,他的內心總是不亂方寸,心性圓融無礙,以慈悲之心處世。“文革”期間的逼供信中,他堅持實事求是,從不亂講一句,寧可挨訓挨打也不按造反派的要求去辦。“文革”結束,他被落實政策后,對“文革”中曾對他動過手的學生也不怨恨。在追查“文革”打手,要他提供書面材料時,他寫道“人不記得”。有人問他明明就是那幾個人,他卻說:“學生被利用,何必要說出。”
父親最痛恨占公家便宜的人。我調回天水工作后,發現父親總是將已用過的信封拆開翻過來粘好后再用,寫信寫材料總是上街自己掏錢買稿紙,我不以為然,一次將辦公室的信封、稿紙、膠水帶了一些回家,父親勃然大怒,毫不客氣地對我說:“拿回去,絕不許將公家的東西拿回家!你記住,公家的便宜絕不能占!”在我從政的多年中,父親“公家的便宜絕不能占”的警句一直響在我耳邊,成為我的座右銘。現在回想起來,我從內心感激父親二十年前對我的警示。父親晚年腰部受損,發作起來十分痛苦,經常要外出治療。一次父親要我陪他去一診所治療,我將單位的小車借出,準備載父親去看病。父親一出門,看見門前的小車,臉色立刻變了,說他不坐。我和司機千說萬說,父親不允,最后自己調頭步行而去。我只好打發司機將車開回,自己騎一輛自行車將父親帶到診所治療后又帶回。一路上,父親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在公與私的天秤上,父親是從來不讓步的,他也是以自己的言傳身教告訴我們該如何做人。
從一九五八年國家大煉鋼鐵,要求“跑步進入社會主義”、過集體生活起,我們全家即搬進天水市青北小學。從一間十幾平米的宿舍到兩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父親在此住了近三十年。父親對青北小學感情很深,他退休后,把學校當成自己的家,冬季來臨,室外水管凍結,父親早起后在煤爐上燒一壺開水,沖開水龍頭,供大家方便使用。冬季下雪,父親早起拿把掃帚,把校園和校門口的雪清掃干凈。秋天落葉鋪地,學生放學后,父親又將落葉掃攏。許多次,學校領導和老師勸他多休息,別再干了,他總是說,閑著還不如活動活動。這一習慣,一直保持到逝世。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九日,父親因故逝世,享年七十八歲。父親逝世后,他的許多領導、同事、學生聞訊而來,自發組成治喪委員會,以隆重的儀式為父親送行。父親多年的同事、時任民進天水市委員會主委的王直先生親自撰寫的悼詞中,以“善良、中肯、清苦、勤奮、團結、兩嚴(即嚴以律已、嚴對子女)”概括了父親的一生。這十二個字,是對父親最恰當的評價,也是我們子女永遠應該學習、追求和堅持的,這才是對父親最好的紀念。
注1:梁碩光(1871——1964),名俊耀,山西忻縣溫村人,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畢業于山西大學堂西學專齋,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進行革命活動,此后又參加了倒袁活動,為山西辛亥老人,曾當選為一、三屆國會眾議員,后任《晉陽日報》社社長。建國后當選為山西省政協委員,任山西省文史館館員,在山西現代史上卓有影響。
注2:見張博著《學尊》一書《隴南日報》救市始末一節(第52頁)。
注3:亦渭,1907年,時任渭南知府的天水籍人氏張世英以陜西渭南新學為例,將原辦的天水敦本學堂改為“亦渭學堂”,創立了天水第一所現代化教育學校。建國后,亦渭學堂改為天水市解一小學,初中部并入天水一中。該校曾培養出大批杰出人才。
注4:王治岐(1901—1985),字鳳山,天水麥積區人,幼時從學“亦渭”, 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先后任甘肅省保安處處長、第165師師長、第119軍軍長、甘肅省政府主席兼第119軍軍長。抗戰時率部參加晉南戰役、中條山戰役,1949年12月率部在武都起義,建國后任民革甘肅省副主任、甘肅省政協常委、西安黃埔軍校同學會名譽會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