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分
□李曉東
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
——《春秋繁露·陰陽出入上下篇》
沒有楚浩南,林若華不會成為蘇城的名人。
蘇城在黃浦江上游,距上海市中心39公里,古稱華亭,別稱云間,唐天寶十年(公元751年)置華亭縣,后改稱蘇城。上海開埠前,蘇城是上海地區(qū)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歷史上號稱“蘇城財富半天下”。
蘇城四面環(huán)水,城內以建于北宋熙寧年間的興圣教寺塔為中心,布滿古建筑,古文物,有宋代的望仙橋,明代的磚雕照壁,楠木廳,清代的天妃宮。城北有上海乃至長三角地區(qū)最古老的史前文明廣富林遺址。總面積約2平方公里的蘇城,整體建筑風格繼承了秦漢時期的園林傳統(tǒng),名列上海五大古典園林之一的醉白池是宋代蘇城進士朱之純的私家宅園,占地76畝.園內有四面廳、樂天軒、疑坊、雪海堂、寶成樓、池上草堂等亭臺樓閣及邦彥畫像石刻,歷史藝術碑廊,《赤壁賦》真跡石刻,還有樹齡在三四百年的古銀杏、古樟樹,百年以上的牡丹。
林若華和外婆的家就在醉白池園外的一條弄堂里。
林若華記事起,外公就去世了,外婆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林若華的媽媽是外婆最小的女兒。從林若華寄養(yǎng)到外婆家,直到她23歲外婆去世,那個青石板鋪地,四面墻上爬滿薔薇的小院里其實一直只有她和外婆兩個人。外婆的幾個子女,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支邊的支邊,最終都在當?shù)爻杉伊I(yè)生兒育女。林若華的媽媽初中畢業(yè)就去了新疆,后來也在天山腳下落地生根。林若華剛出生沒多久,她就被送到了蘇城外婆家,從此再沒有離開過蘇城。
出了醉白池,沿西行不過百米,是一條狹長的弄堂,外婆家就在弄堂的中段。大門掩映在寬寬的芭蕉葉子之后,老榆木的門板上斑斑駁駁。一進門是一個小小的入戶小亭子,朱紅色的中式拱門,格子木窗,一步跨入拱門,豁然開朗。院子里沿墻根一圈是一條種植帶,櫻花、藤月、杜鵑、迷迭香、蜀葵、松果菊、月季、藍莓、郁金香,還有大片大片叫不上名字的各種綠植。最壯觀的要數(shù)滿綴四壁的薔薇了。這些一大簇一大簇攢聚著的粉白,沿墻頭一直攀爬伸展。曲曲折折的藤蔓將濃重的綠色送進林若華的小窗。小窗是有些年頭的老木窗,漆色脫落,包漿深厚。窗下的林若華,就在蜂擁而入的花香里發(fā)呆。
算起來,外婆家從前也是蘇城的名門望族,祖上是受過皇帝欽賜御匾的,只是到了外婆的兒女高高低低長在庭院時,所有的過往都成了讓一家人提心吊膽的定時炸彈。院子里,能拆的都拆了,廊下的壇壇罐罐,階前的木雕石刻,都在一夜之間被紅衛(wèi)兵小將們破了四舊,只有這些花花草草,不管世間紛爭,兀自熱鬧著。
林若華印象中,瘦瘦小小的外婆一直是花白著頭發(fā),腦后挽著一個發(fā)髻,常年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褂子,紐扣偏在一側的中式上衣,從左側到右側的大襟蓋著底襟。
祖孫二人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發(fā)呆。特別是下雨天,白亮的雨水連成了線,掛在寬寬的屋檐下。院子里的綠,院子里的紅,院子里的五顏六色,都在雨里越發(fā)的耀眼。大門永遠是緊閉著的,平常少有人來。外婆坐在廊下的石凳上,干瘦的手放在膝蓋上,眼神空洞,一坐就是小半天。六歲的林若華趴在窗臺上,眼神里滿滿的,一趴就是小半天。
林若華住的小屋在陰面,常年不見陽光,最早,這屋子里的家當都是老物件,掛著大銅鎖的衣柜,雕了荷花錦鯉的床頭,一字排開的朱漆屏風,這些老家當和幽暗的氣息十分契合。后來,抄家抄走了一多半,只留下三五件不起眼的小玩意,諸如一只矮腳的幾案,兩個插花的瓷瓶之類。物件少了,屋子里的陰氣愈加重了,想是小小的林若華氣場不夠強悍的緣故,但是小小的林若華卻對這終年漂浮在空氣中的清寒有著與生俱來的歡喜。
特別是逢到下雨天,滿屋水氣里透出絲絲古舊的味道,林若華推開格子窗,趴到窗沿,她尚未長成的身體里似乎被注入了什么神奇的東西,她的目光里滿滿的。院子里的草,院子里的花,院子里的風聲雨聲都進入她的眸子。但是,僅只是這些看得見的景致還不足以填充她的眼睛,她的眼底深處,還有一個世界,一個外人看不見的世界,一個足以讓林若華淪陷的世界。
小院里雨聲喧嘩,喧嘩在林若華的凝神中漸漸遠去,越來越遠,越來越淡,直至消失。這時候,千道萬道霞光鑲著金邊在林若華的眼前舞蹈,霞光照耀處,白鶴亮翅。白鶴馱著林若華一路高飛,林若華在梨花般的云朵里穿行,天邊隱隱傳來唱詩的童聲,手風琴的伴奏就在林若華耳邊繚繞,一朵向日葵一般碩大的金太陽奔騰而起,它在白茫茫的云海里滾動翻躍,突然,它彈跳著沖破云海。林若華看見,那像果凍一般顫巍巍的金色的一輪,就那樣近在咫尺了……
在發(fā)呆中邂逅的隱秘的世界讓林若華心如鹿撞,這是只有她一個人洞曉的快樂,她不想讓第二個人分享這快樂,但是,她需要記錄下這稍縱即逝的快樂,因為,不過就在她一眨眼的功夫,那快樂就飛走了。
林若華迷上了畫畫。她畫她在發(fā)呆中捕獲到的一切,她也畫她身邊能看到的一切。終年沉默著的石桌石凳,泛黃的老相片,永遠不再出聲的留聲機,脫了漆的格子窗,屋頂上的脊獸,屋檐下風干的辣椒,還有,不發(fā)一言的老外婆。
所有物象,一一入畫。林若華咬著筆桿,端詳,喜悅,然后,悄悄的,把畫紙塞進衣柜深處那個狹長的暗格里。
祖孫二人最多的交流是在廚房,那必是在林若華嗅到香味后,在灶臺前垂涎欲滴盯著外婆一舉一動的時候。
霜凍之后的塔菜最是好吃。外婆的屋檐下總是掛著臘肉、咸魚和各樣干菜,外婆從油漬麻花的草繩上割下一小塊臘肉,溫水洗凈后切成一寸左右的厚片,臘腸以同樣的刀法切片。塔菜去掉根部老葉,切斷后洗干凈,大米淘洗后靜置一小時,胡蘿卜土豆切成滾刀塊,烏黑锃亮的鐵鍋底滾油冒煙時,倒入臘肉臘腸爆香,鍋內白煙升起,滴入料酒,胡蘿卜土豆塊入鍋煸炒,最后加入的是塔菜。厚重的綠一入鐵鍋,沾了油腥,綠里透出亮,亮中滲了油,塔菜多水,翻炒之間,水分滲出,這時候,須將大米添入。外婆用鍋鏟試試干稀,往往還要沿鍋邊加入開水。之后,鍋蓋捂得嚴嚴實實,小火燜煮。待滿屋子的香味滿的要溢出來的時候,揭了鍋蓋,白白胖胖的大米粒點綴著醬赤色,林若華早已迫不及待了。
這是林若華最喜歡吃的上海菜飯,原本素清的塔菜飽吸油汁,在進入口腔的瞬間產生一種迷人的口感,讓林若華的口腔四壁感動的津液涌動。后來,林若華才知道,上海人口中的塔菜或稱塌棵菜,其實就是北京人說的菊花菜。林若華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小時候為之癡迷的味道里果真是帶有梨花氣息的,她一下子就愛上了菊花菜這個名字,一下子就覺得塔菜這個名字太過蠢笨,至于塌棵菜就更不像話了,簡直是暴殄天物嘛。
即使是在祖孫二人交流最多的廚房,她們也是沉默居多。外婆迥異于弄堂里其他阿婆的一點,就是她的寡言。林若華迥異于弄堂里其他孩子的一點,也是她的寡言,所以,當阿婆們搖著蒲扇坐在自家門洞前說東家道西家時,當孩子們騎著竹馬你追我趕笑笑鬧鬧時,林若華和外婆多是在小院里發(fā)呆。
當林若華熟練的在鍋里翻炒時,外婆已經去世,林若華已經有了一個七歲的兒子。
這是1989年的冬天,《蘇城畫刊》編輯林若華終于走出了居委會逼仄的小屋,終于不必再忍受大媽們絮絮叨叨的蜚短流長。這是林若華人生中一次質的飛躍,因為這個飛躍,她對丈夫黃阿毛深懷感激。
林若華和黃阿毛第一次相親的時候,黃阿毛手里攥了一本《詩刊》,在二人略有冷場的時候,他總會打開《詩刊》,他低頭看書的樣子讓林若華產生了好感。彼時,林若華是街道居委會的干事,終日混跡于家長里短婆婆媽媽之間,林若華的寡言顯得十分突兀。林若華心里對這間擠滿了各種不明雜物卻又被安插進七八個人連轉身都困難的所謂辦公室充滿了厭惡,她一度有過辭職的念頭,但是被外婆聲色俱厲罵了回去。看著外婆青筋暴露干癟變形的雙手在她眼前舞來舞去,林若華深感內疚。說來說去,只怪自己不爭氣,連續(xù)參加了兩次高考,都沒考上。外婆也是動用了各種老人老關系,才把她安排到居委會,好歹也是領工資的正式工作了,她不能太貪心。
林若華1米75的個子,長胳膊長腿,青春期之后持續(xù)發(fā)胖,到她參加工作時,整個人已經發(fā)酵成了一只巨大的面包。好在年輕,胖雖胖,還挺瓷實。作為一個有些繪畫天分的女人,林若華對自己的相貌很清楚,她常常在夜深人靜時脫光衣服站在鏡前,久久凝視自己。 她所有的零部件似乎都比別人大一號,肉乎乎的身體幾乎要從鏡子里滿溢出來。她臉部的線條全被肉填平了,就像一只剛出鍋的大餅。林若華看著鏡子里頂天立地碩大無朋的自己,眼前浮現(xiàn)出外婆憂心忡忡的樣子。外婆話少,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林若華心里明白,她這個龐然大物成了外婆的心病。
周圍的女人都比林若華嬌小嫵媚,周圍的男人都在林若華面前相形見絀。林若華的肥碩讓小小的辦公室更加局促,幾位大媽的不滿是掛在臉上的,林若華真希望自己能像孫悟空一樣縮小縮小再縮小,或者,像拇指姑娘一樣,只需一片荷葉便可棲身。
只有到了郊外,到了林間,林若華才覺得自己可以放開手腳,自由呼吸。她背著畫夾,走走停停,寫寫畫畫。畫夾是她自己做的。兩塊大大的厚紙板上裱糊了一層墨綠色的粗布,連綴成可折可開的像一本書一樣的夾子。內里一半裱以光滑的白紙,一半裱糊成口袋,用來存放畫紙和鉛筆。畫夾上裱糊成口袋的那一半裝上一條寬布帶,一端連在左上角,一端連在右下角,這樣就可以掛在肩上。畫夾放紙的那一半可以用手扶著直立起來寫生,也可以反過來平鋪著寫生。這些年,林若華已經用壞了大大小小好幾個畫夾,她的腳印也烙滿了蘇城周邊的角角落落。
一有空閑,林若華就四處寫生。往往在太陽剛剛升起,她就已經在某塊田埂上或者某處園林里支開了畫夾。但是,與常人眼里的景象不同,林若華筆下的山水、田野、池塘、樹梢,總是一片肅殺,一片灰白。衣柜深處的暗格已經不夠用了,她的畫作堆滿了家中的空當。外婆有時候會指著一片黑白問她,你這畫的是什么嘛。林若華不回答。事實上,外婆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外婆不過是自己問自己,然后,她就邊搖頭邊走開了。外婆腦后的發(fā)髻越來越小了,從背后望過去,林若華似乎覺得,外婆的腦袋也一天比一天小了。
和其他男人的敬而遠之不同,黃阿毛一看見林若華就覺得親切。林若華胖胖大大的身子,胖胖大大的臉,都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林若華的寡言也讓他覺得舒服安心,他從心里很快就把林若華當作自己家的人了。
林若華對矮自己一個頭的黃阿毛本來也沒什么惡感,黃阿毛的愛看書又讓這種無惡感向好感上前進了一步。黃阿毛臨出門時看到天將雨時主動從挎包里抽出一把傘替林若華打開,又讓林若華對他的好感更多了一些。而且,在黃阿毛和她緊挨著站在公交站臺上等車時,她的胳膊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男人的體溫,這是她從未接觸過的感覺,她覺得很溫暖,很安全。
后來,林若華才意識到,和黃阿毛的婚姻給她帶來的最大的實惠不是兒子的降生,而是她工作的調動。因為黃阿毛家里的什么關系,林若華從街道居委會調到了《蘇城畫刊》編輯部。雖然是合同制,不占正式編制,林若華還是歡天喜地。
到編輯部正式報到的那一天,對林若華而言,其意義完全超越了她的結婚紀念日。
《蘇城畫刊》在編編輯有三位,因為不需要坐班,他們很少出現(xiàn),所以編輯部幾乎就是林若華專屬的了,她風雨無阻,每天準時上班。
林若華喜歡編輯部的一切。掉了漆的長條辦公桌,坐上去吱吱扭扭的老藤椅,墨綠色的木柜,四處堆積的報刊雜志,甚至門后鐵絲上掛著的抹布,花色脫落的洋瓷臉盆,在林若華眼里都充斥著編輯部應該有的味道:散漫,不羈,凌亂中自有一股子清高之氣。
林若華每天都要拆閱大量讀者來信,還有作者的投稿,處理完信件之后,她余下的時間都在涂涂畫畫。寬敞安靜的辦公室里漂浮著淡淡的紙香,1989年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桌上,灑在林若華身上。林若華穿一件深灰色的中式棉襖,脖子上圍了一個毛線織的黑色假領,兩個又黑又粗的短辮上扎了黑色的纏了絲線的皮筋。棉毛褲外面又套了棉褲的兩條腿就像兩根妥實的柱子。辦公室正中間生起了鐵爐子,一根長長的白鉛皮圓管子在屋頂三彎四折后從窗玻璃上方的一個圓洞里伸了出去。饒是如此,窗玻璃上還是結滿了白霜,縱橫交錯的紋路編織成一朵一朵玲瓏的霜花,也使漏進室內的陽光裹了一層朦朧。
在整理辦公室的時候,林若華從一大堆雜物里翻騰出一只銅制小手爐,飯碗大小,上面有一個拎環(huán),罩著一個滿是孔洞的蓋子,四周被手摸得精光锃亮,水溜滴滑,原來精雕細刻的花紋都有些含糊不清了。林若華往手爐里添了燒紅的木炭,畫畫畫冷了,就停下畫筆抱著手爐暖暖。
又是一個如常的早晨,林若華被一件來稿吸引住了。
是一幅黑白木刻版畫,夜色一樣的黑,尸骨一般的白,一個陰郁的世界充滿了林若華的瞳孔。撲面而來的凜冽寒冷讓林若華如墜冰窖,輻射出來的死亡氣息讓林若華頭皮發(fā)麻。林若華的身體想要逃離,但是她的眼睛已被定格,她的喉嚨像被扼住了一樣,艱于呼吸。林若華身上的冷氣漸次退去,她的胸膛里慢慢的像燃了一團火一樣。她死死盯著眼前的黑白,兩頰發(fā)燙,心潮激蕩,她就像一個發(fā)著高熱打著冷顫的病人,幾乎是哆嗦著找到了作者的地址。
楚浩南那張低矮骯臟的小床承載了他和林若華全部的交流。
從第一次到無數(shù)次,兩年時間里,林若華就像一只河蚌,打開,合攏,打開,合攏。她打開自己的時候,必是楚浩南剛剛扔下畫筆,他將林若華撕將開來,蠻橫無理長驅直入。林若華受寵若驚極盡逢迎,小床狂喘著居然堅持兩年而不倒。她合攏的時候,必是楚浩南在作畫。林若華大氣不敢出,小心翼翼在小屋里干活。其實也沒什么活可干,一間農家廢棄了的窩棚,屋頂上苫蓋了油布,黃泥抹了墻,里頭支兩張桌子,一張歪歪扭扭的木板床,就再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家當了。林若華不過是把墻上糊著的舊報紙翹起來的邊邊角角再糊一遍,把扔的滿地都是的畫紙撿起來規(guī)整規(guī)整。那些被楚浩南揉成一團當廢紙扔到墻角的,林若華也一張一張展開,細細撫平,折疊,收好。
每打開一張畫,林若華就像打開了自己的心臟。變形,混亂,荒謬的感覺和形象,沒有任何具象的生活內容,大片大片斑點狀的東西擴散開去,畫面模糊,其力道卻是無比堅硬。林若華的心縮成一團,她有一種被剝光衣服的尷尬,又有展示自己胴體的亢奮,楚浩南喚醒了另外一個自己,一個超然世外,最純粹、最真實的林若華。
當楚浩南將林若華撲倒的時候,巨大的幸福感瞬間攫住了林若華。楚浩南的不知疲倦,不知滿足,無休止的索要讓林若華想起嬰孩時期的兒子咬著奶頭不管不顧的樣子,她對這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大男孩充滿憐惜。楚浩南的索要不分時間,不分地點,他從來不會征求林若華的意見,從來不顧及林若華的感受,他無知而霸道,貪婪而慌亂,他撕扯,低吼,渾身散發(fā)著野狼的腥臊之氣。林若華不知羞恥的迷戀著這種氣息,她的感官,她的精神,都在野狼的嚎叫中土崩瓦解。
事實上,和楚浩南的兩年,林若華近乎精神失常神志不清,她清醒的梳理這段關系并且對此有了明確認知,已經是在很多年以后了。
從林若華騎著自行車狂奔十幾里路,大汗淋漓敲開楚浩南那扇破爛的木板門的1989年冬日的那個午后開始,命運就將林若華的過去硬生生隔斷了。
這個蟄居在荒山野嶺中的畫畫的男人,比林若華更加寡言。他拉開木門,面無表情地看了林若華一眼,就兀自轉身繼續(xù)畫他的畫去了。林若華看著一地凌亂,倍感親切。她也不說話,先是站在楚浩南身邊看他畫畫,然后生起了蜂窩煤爐子,看案板上有半袋米,林若華開始熬粥。白白的蒸汽徐徐散開,粥的香味漸漸彌漫,小屋里不再是生冷的氣味,楚浩南臉上也活泛了點。林若華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說著話,喝著粥,他們自然得就像一對幾十年的老夫妻。
不知道林若華出現(xiàn)之前楚浩南是怎么生活的,不,應該是生存。楚浩南全部的欲望集中在畫布和床上,他扔了畫筆就上床,一下床就拿起畫筆,吃無定點,饑渴隨意。只要林若華能保證他隨時可以從碗盤里抓取到吃食,對于吃食的軟硬性狀產地出處,他一概不問,入口不拒。只有當他將灼灼的目光投向林若華,將猿猴一樣的長臂環(huán)抱著林若華砸向小床的時候,林若華知道,這才是他最盛大的饕餮。和楚浩南認識不過幾天,林若華便也無恥的渴望著每一場隨時都會到來的饕餮。
他們喝下的酒比說過的話要多的多。廉價的白酒讓小屋變成了一只破舊的酒壇,之后便是昏天黑地的肉搏,空氣中充斥著精液和酒精的味道,林若華容光煥發(fā)五彩繽紛。
吃飯的問題只能靠林若華想辦法。林若華攬了一批畫彩蛋的活,在蛋殼上畫出各種俗艷的圖案,畫一個彩蛋可以賺兩角錢。她還走街串巷給人畫像,運氣好的一天,可以頂?shù)蒙鲜畮讉彩蛋的收入。
林若華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家,還有一個7歲的兒子和一個叫黃阿毛的丈夫。但是,別人沒有忘記她,蘇城沒有忘記她。
現(xiàn)在,走在街上的林若華再也不是無人注目的平庸女子了,她經過的每一寸路上,都灑滿了女人們的口水和男人們的涎水。女人們鄙夷于林若華的紅杏出墻,男人們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傳說中的狐貍精就在身邊,他們非常懊悔沒有早一點發(fā)現(xiàn)林若華身上的狐臊之氣,這是男人們迷戀的氣味。現(xiàn)在,他們已經完全忽略了林若華臃腫碩大的坯子,忽略了林若華那張扁平的臉上被肥肉擠兌的只剩一條細縫的眼睛。他們跟在林若華身后,像一只只聳著鼻子的野狗,只嗅到林若華磨盤一般肥厚的屁股間散發(fā)出來的肉香,他們流著哈喇子,伸長舌頭,哈哧哈哧喘著粗氣。
野狗們尾隨著林若華,到林若華家的院門前,野狗們或趴或站,紛紛擇一處好地界停了下來,他們興奮地等待著院子里傳出撕咬聲和哭罵聲。
丈夫總是最后一個知道妻子的緋聞。和其他人不同,黃阿毛不是從流言蜚語中知道的,他的消息來源于林若華的親口供訴,這就保證了消息的真實性。能把自己和另一個男人產生關系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訴丈夫,這就是林若華和很多女人不一樣的地方。
黃阿毛說,你和他斷了,咱們好好過,我不和你過不去。林若華說,我斷不了。你過的去,我過不去。機關的小辦事員黃阿毛哭了,他在機關辦公樓里一貫的點頭哈腰忍氣吞聲讓他在幾任領導走馬燈般的換屆中平安無事,但是,在林若華這里,這一招不管用。
早晨,黃阿毛照例熬好了稀粥,將一只皮蛋切成四瓣擺在小盤里,兒子吃兩瓣,他和林若華各一瓣,這也是慣例。然后,他去敲兒子的房門,昨晚林若華是和兒子睡的。結果,他只叫醒了兒子,林若華不知去向。你考慮好了,就通知我,我們去辦離婚手續(xù)。黃阿毛把紙條上的字看了三遍,然后小心翼翼折好紙條,拉開抽屜,和他折疊的整整齊齊的糧票啦布票啦收在一起。
這些天,林若華畫彩蛋有些太過拼命了,她的眼前從早到晚滾來滾去全是蛋。楚浩南雖然不挑食,但是林若華還是很快就知道了他最喜歡吃紅燒豬腳。一只豬腳需要她一分鐘不歇地畫兩天彩蛋,林若華往往畫到眼冒金星頭暈惡心,但是,看到楚浩南興奮地撕咬蹄筋時,林若華心滿意足。楚浩南膚色黝黑,有一口雪白堅硬的好牙,所以,他總嫌買來的紅燒豬腳太過軟糯不夠筋道,于是,林若華經常騎自行車跑十幾里路到生豬屠宰場去買豬腳,那里的豬腳不但新鮮,而且比市場上要便宜很多。
豬腳買回來,林若華用刷子仔仔細細刷洗,豬腳間的縫隙,豬肉間的皺褶里,她都要用堿水反反復復泡洗。為了剔除細毛,林若華從醫(yī)院熟人那里討來了一把鑷子。知道白白胖胖的豬腳干凈的像才從娘胎里落地,滾水汆燙片刻,撈出來立馬浸入涼水。炒鍋加熱,油熱至三成,冰糖沿鍋邊溜入,小火慢熬,炒勺畫圈成糖稀,豬腳入鍋,加姜片、蔥段、八角、花椒爆香,淋幾滴紹興黃酒,加水沒過豬腳,水滾開后小火燜煮。濃郁的醬香肉香讓正在作畫的楚浩南直吸鼻子,也讓埋頭畫蛋的林若華饑腸轆轆。
楚浩南風卷殘云對付豬腳的時候,是林若華最有成就感的時候。以她的收入,一次最多能買兩只豬腳,大多數(shù)時候,她攢的錢只夠買一只豬腳。不管一只還是兩只,楚浩南都吃的專心致志興高采烈,吃完之后還要把每個手指頭吮一遍,然后意猶未盡長舒一口氣。林若華拿饅頭蘸著盤底的湯汁收拾殘局,她沒有舍得吃一口豬腳。
林若華和黃阿毛徹底攤牌之后不久,《蘇城畫刊》也委婉的打發(fā)了她,林若華全部的時間從此都用來供養(yǎng)楚浩南了。白天,她穿梭于各地,替人畫像的收入雖然不夠穩(wěn)定,但是比畫彩蛋要來錢來得多一些,而且,在眾人的注目中涂涂畫畫,林若華感覺很是得意。雖然圍觀的多是穿開襠褲流鼻涕的小孩,林若華還是有一種眾星捧月的驕傲。晚上,林若華的一部分精力用來對付圓溜溜的蛋們,另一部分精力她要全部分配給楚浩南。這個在林若華的供養(yǎng)中衣食無憂的男人,對床第之間的秘事有著無休無止的欲求,與此欲求齊頭并進的,是他噴薄而出的創(chuàng)作激情。
壯碩了十幾年的林若華迅速消瘦,她身上的肥肉在幾個月之內不翼而飛,她的身體迅速呈現(xiàn)出骨骼構建的框架,長胳膊長腿長頸子,遠遠望去,林若華就像一只鷺鷥,細腳伶仃,亭亭玉立。最先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當然是楚浩南,他鷹隼一般的細長眼睛洞察了林若華從肌膚到血肉的全部變化,當他專注地凝視著林若華的裸體在畫布上落下第一筆時,林若華熱淚盈眶。
林若華不敢相信,這個在畫布上舒展著身體,每一寸肌膚都透著亮的女人,這個有著白天鵝一般頎長優(yōu)美身姿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平躺、側臥、站立、正面、側面、背面,幾乎每天,畫布上都會有一個林若華呼之欲出。
畫累了,林若華就會光著身子套上一件楚浩南的襯衫,寬寬大大的男式襯衫剛剛及膝,空空蕩蕩。錯了位的紐扣斜扣著,領口半張,一彎鎖骨若隱若現(xiàn),腳踝處透出微微的粉色,林若華剛剛打開雙臂想要活動活動,楚浩南已經雙目灼灼將她撲倒。
林若華計算收入的標準就是紅燒豬腳。一只豬腳需要她畫兩天彩蛋,但是給人畫像,一天就可以買一只豬腳。在她成為蘇城名模之前,她對自己的創(chuàng)收能力還是很滿足的。
蘇城名模林若華在T型臺上的各種造型迅速成為和她相關的新的話題亮點,特別是在林若華生活過的弄堂里,因為她公然和一個小她十歲的男人同居而引起的高潮尚未消退,她在各種模特走秀中的頻繁亮相再一次刺激了弄堂男女,人人奔走相告眉飛色舞。
在相關的專業(yè)資料上,林若華的情況是這樣的:
身高175厘米,三圍85-62-87,頭小,臉小,脖子稍長,頭與身體的比例小于八分之一。下身長于上身,小腿略長于大腿。腿型粗細均勻,中線筆直。林若華最初看到這些資料時啞然失笑,感覺自己就像擺放在商場櫥窗里的塑料人,之后參加的活動越來越多,見到的同行越來越多,她才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優(yōu)勢正是來源于那些數(shù)據(jù)。
28歲的林若華,如果不是因為她恰到好處的身材比例,不是因為1990年的蘇城,幾乎所有人還對模特這個行當心懷疑慮,她是不可能走上T臺的。
林若華的臉上已經完全沒有昔日肉嘟嘟的感覺了,她面部肌膚緊致細膩,五官立體,鼻梁高挺。一般的中國女人,五官就像淡墨水彩,似乎輕輕一抹就消失了,林若華眼窩微凹,眼線清晰,口鼻挺闊,唇線分明,小麥色的肌膚更讓她有著不同于其他模特的異域風情。
服裝首發(fā),展覽展示,開業(yè)慶典,各種各樣的商業(yè)活動都需要模特,林若華走馬燈一樣到處趕場。
現(xiàn)在,不要說一只豬腳,就算是一天買下一口豬,對林若華來說,也不過是抬抬手的事情。
林若華記憶中的光鮮亮麗總是影影綽綽忽隱忽現(xiàn),就像夢境,夢境當然是不真實的,真實的,是楚浩南人間蒸發(fā)之后巨大的空洞和空虛。
楚浩南的突然遁形似乎一下子把林若華從鎂光燈中拉回到了現(xiàn)實。凌亂的小屋,顏料斑斑的木床,滿地的雜物,一切都是老樣子,但是,林若華最熟悉的氣息蕩然無存了。林若華站在屋子中央,一直站著,后來,她一頭栽倒在小床上昏睡過去了。
三天后,林若華漸漸清醒,她開始真正相信,楚浩南走了,帶走的,還有他所有的畫作,成品,半成品,他席卷一空,連一張紙都沒有留下。
名模林若華在幾次商演中的缺席迅速成為蘇城人茶余飯后新的談資。蘇城不大,林若華很快就被人找到了,但是,任由來人口沫飛濺,林若華面無表情雙眼呆滯,來人唉聲嘆氣搖著頭走了。對于林若華來說,T臺就此翻篇了。
黃阿毛也來了。
林若華跟著黃阿毛回家了。
2010年夏天,據(jù)說是史上最熱的夏天。蘇城百姓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天上地下都像著了火,身上連一層薄薄的汗衫都掛不住,皮膚似乎沾一寸布頭都有要燒成灰。林若華搖著蒲扇看黃阿毛在電表上鼓搗。
機關小職員黃阿毛謝了頂?shù)哪X門上汗津津亮閃閃,他一邊動作一邊得意地說,電視么,你就放開看好嘞,憑我這手藝,電費掙出來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咱家的電表,我讓它走它就走,我讓它停它就停,聽話得嘞。林若華不說話,只是坐在涼椅上不緊不慢搖著扇子。廚房里的水龍頭嘀嗒響一聲,隔一兩分鐘,嘀嗒又響一聲,這都不關林若華的事。調整水龍頭也是黃阿毛引以為傲的,他那雙白白胖胖的手在水龍頭上溫溫柔柔上下左右,水龍頭就終日嘀嗒、嘀嗒,看著像眼淚一樣寡淡,小半天就能接一桶水。這一招,黃阿毛堅持了二十多年。他觀察過,和電表一樣,水表也是基本不走的,這真是黃阿毛頂?shù)靡獾氖虑椤?
一只鹵煮雞脖被黃阿毛切成了三段,拿出一小段,搭配二兩黃酒,晚飯后睡覺前細細咂吮啃咬上小半個鐘頭,是黃阿毛最愜意的。他坐在飯桌旁,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另一只腳趿拉著拖鞋落在水泥地板上,肥短的脖子努力前伸,兩只手抓著雞脖,齜牙咧嘴專心對付。林若華低了頭,坐在鋪了涼席的床上,兩腿撇開,往大腿根上抹藥膏。
家庭婦女林若華的風光往事早已湮沒在二十年的柴米油鹽中。從她跟著黃阿毛走出窩棚的那一刻起,她從心底里和過去做了告別。那一刻,她恍惚覺得自己決絕而悲壯,恍惚覺得自己僅僅需要這個瞬間就能做到徹底遺忘。然而,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當她從月光斑駁的床上坐起,當她聽到旁邊男人如雷的鼾聲時,楚浩南的身影就會一點點、一點點地浮現(xiàn)。
精神上的告別進行的緩慢而艱難,身體上的告別只用了一年時間。一年后,拖著龐大厚實密不透風的身體走在弄堂里的林若華,已經和所有揉著惺忪睡眼掛著眼屎打著哈欠刷洗馬桶的阿姨們毫無二致了。
對于林若華在那間窩棚里的秘密,黃阿毛沒有問過一句。他和林若華相攜著出現(xiàn)在弄堂里時,剝毛豆的大媽,織毛衣的阿姨,嗑瓜子的阿婆,全都停了手。面對他們質詢猜疑的目光,黃阿毛滿臉堆笑,點頭致意,林若華眼神空洞跟在黃阿毛身后。有時候,看著黃阿毛煎炒烹炸,滿頭大汗在灶間忙乎,林若華就會出神。想起自己曾經也同樣忙乎,當然,那樣的忙乎只為楚浩南。在這個家里,林若華只需動動嘴,燒飯洗衣服之類,黃阿毛樂此不疲。問題是,林若華往往連動嘴的欲望都沒有。對于黃阿毛的殷勤請示,她多用搖頭點頭來應付。
現(xiàn)在,除了手紙,家里連一張紙片兒都沒有了,黃阿毛當年相親時拿的《詩刊》,不過是臨時借來用作道具的,事實上,黃阿毛是個一看書就頭疼的主,他的興趣完全集中在洗洗涮涮倒電表啃雞脖上。剛結婚時,林若華對此深惡痛絕,黃阿毛小心翼翼陪著笑臉與之周旋了七八年。從窩棚回歸之后的林若華,再也沒有因為黃阿毛買菜時順手牽羊摸一棵青菜之類的行徑流露過情緒。黃阿毛一手啃著雞脖,一手摳著腳趾頭等等所有曾經讓林若華震怒的舉動現(xiàn)在都被林若華視若無物。黃阿毛如釋重負。
林若華覺得,自己就像黃阿毛精心圈養(yǎng)的一口豬。林若華作編輯時,曾經編輯過一組“肥豬拱門”的窗花,是黑色蠟光紙的剪紙,圓滾滾傻乎乎笑呵呵的豬背上馱了聚寶盆,乖巧地臥在門窗上。林若華常常想起,比照自己吃了睡睡了吃無所事事的日子,林若華不知道,豬的快樂是不是也僅限于此。至少,對于她來說,快樂不快樂,已經不是她愿意考慮的了,那是需要思想的。
最難過的就是夏天,林若華基本不出門。一出門,必然就得假模假式給身上套上衣服,盡管她的衣服都是最大碼,都盡可能給她身上的肥肉留出活動余地,可是,在高溫炙烤中,林若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干爽,從皮到肉,都緊貼著衣料,在衣料包裹中就像燒紅的鐵鍋里正在煎烤的五花肉,林若華痛苦難當。
在家里,林若華身上只掛了一條寬寬大大的純棉睡裙,松松垮垮的領口幾乎要垂落到肚皮上,好在有兩坨滾圓肥白的乳房阻隔了垂落的趨勢,只是,胸口也無法被完全包裹,兩只碩大半球裸露在外,幸虧兒子在外地上班,家里就她和黃阿毛兩個人。對于那兩座赤裸裸白花花的高峰,黃阿毛也早不似年輕時那般猴急著要去攀爬了。雖是盡可能去除了所有傳播熱能的導體,林若華的大腿根還是又紅又癢直至抓撓皮破,這是她每個夏天都不能避免的難言之隱。大腿根之間重疊擠壓咬合在一起的皮肉里是高溫烘焙中的脂肪,滲出油,滲出水,將那里腌漬成一片鹽堿之地,稍一挪動,鉆心一般的疼。最安全的辦法就是不動,坐著,躺著,只要不勞駕兩條腿,總歸是能熬得過去的。
所以,類似于去一趟上海市區(qū)的事情,對如今的林若華來說稱得上壯舉了。
林若華站在上海美術館的大廳里。凝重的梁柱,拾級而上的樓梯,三十年代的銅鑄馬頭,所有這些安靜無聲的事物都讓她覺得親切。算起來,她還是在備考大學時來過這里,這座帶有8層鐘樓和大型露天看臺的英式建筑與它內部陳列的藝術品一樣讓林若華著迷。
林若華此行是專程來看一場畫展的,所以,她沒有在其他場館過多停留,穿過長長的回廊,她直奔目的地。
一眼看到展館門楣上的橫幅,林若華的心就幾乎提到了嗓子眼里,及待她進入展館,迎面而來的畫家的巨幅照片擋住去路時,林若華一陣眩暈,熱血涌上腦門,她幾乎有些站立不穩(wěn)了。
暗底色的亞麻布面上,明度接近,色相略異的明亮色彩少之又少,曲折回環(huán)的幾個展廳都籠罩著冰涼陰郁的氣息,這是林若華再熟悉不過的氣息。那些線條,筆觸,明暗,色彩,曾經一一在她的注視中落到畫布上。充斥畫布的因暴力破壞而混亂開放的狀態(tài),曾經蠱惑過她全部的精神和肉體,林若華清晰地看見,楚浩南就像一個浪游者,徘徊在自我當中。一種冷眼,一種空虛,一種疏離,一種拒絕接近的傲慢。他筆下的景觀似乎了無意義,然而,這無意義又凝聚成一種日常,掏空了觀者的熱情。這是所有人的日常,似乎每天遇見,卻又無法接近。每一幅巨大的油畫面前,林若華都如遭電擊,渾身酥麻。她洞悉畫家內心所有的隱秘,這種洞悉的背后,是一條潮濕的通道,連接著她和畫展主人的過往。
偌大的展廳人頭攢動,但是,所有人似乎都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封了口鎖了喉,一點聲音都沒有。
一陣嘈雜聲伴隨著一群人走了過來。十來個挎著長槍短炮的記者跑前跑后按著快門,一時間,鎂光燈閃成一片,眾人簇擁中,楚浩南和兩個派頭十足的官員步入展廳。身著黑色套裝的楚浩南衣冠楚楚,雪白的襯衫領口一絲不茍系著黑色領帶,一個妝容精致一襲白裙的姑娘緊隨其后。姑娘左右,兩個戴著墨鏡身著黑色西服的彪形大漢不斷伸出長臂隔離著有可能接觸到中心人物的人流。在一幅人體面前,他們停下了腳步。
遠遠的,順著楚浩南的手指望過去,林若華看見,那是一個躺臥著的裸女。恰如其分的冷暖色,交替變化的色階,明暗錯落的光線,溫暖金色的肌膚,女子躺在一張褐色床單上,身體線條一瀉而下。她眼窩微凹,鼻梁高挺,唇形開闊。林若華只覺耳鳴眼花。那個迷亂狂野的五月的夜晚,楚浩南從她身體里撤離之后,在滿床狼藉中,雙目如炬,徹夜未眠,將已經在床上沉沉睡去的她涂抹在了畫布上。林若華分明嗅到那張床單上體液的味道,她清晰地看到畫面上男女糾纏之后彌留的欲望。
從林若華的角度看過去,楚浩南正指著那幅畫給兩位官員說著什么。他的側臉線條剛硬,下頜骨方方的,能隱隱看到精心修過面刮過胡須的青色。那個滿口臟話,渾身顏料的潦倒少年恍惚中向林若華走來。林若華口干舌燥,想要迎上前去,可是,她一眨眼睛,正向這邊走過來的,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林若華驚慌失措,一時間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姑娘親昵的在楚浩南耳邊低語,楚浩南摟了摟姑娘盈盈一握的小腰,微側著臉溫和地笑了。隨機,他禮讓著官員,目光平靜地掠過林若華,眾人相擁著走過去了。
林若華呆立在原地,涌向頭頂?shù)臒嵫未回潮,她看著在下一站侃侃而談的楚浩南,慢慢地轉過身去。
大廳里的林若華,從迎面的玻璃幕墻上看到,一個體型龐大臃腫肥厚的大媽正直視著自己。林若華一走動,她也一步不差的走動,林若華停下來,她也瞬間和著節(jié)奏停下來。林若華倏忽一驚,這個頭發(fā)花白套在一個灰不灰白不白的寬布袋子中的大胖女人,果真是自己啊。日籍華裔著名畫家楚浩南作品展的紅色條幅,花花綠綠的各色花籃,一人高的景德鎮(zhèn)花瓶,雍容排場一一反射在玻璃幕墻上。
林若華倉皇逃出。
這些年,陪伴林若華最多的,就是電視了。電視真是個好東西,不愛出門的林若華關了門窗,與電視為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打發(fā)掉了。如果不是前幾天她從電視新聞上看到楚浩南畫展的消息,她又怎么可能冒著酷暑兜兜轉轉去往上海市中心的美術館呢?盡管消息中提到的楚浩南這個名字之前掛了一長串的名號頭銜:日本華誼聯(lián)副會長,國際桂冠畫家,日本南畫院理事長,重重定語之后的楚浩南三個字帶著野蠻的氣息沖擊著林若華的耳膜,她毫不遲疑的認定,這就是她的楚浩南。
現(xiàn)在,正是臺風過后暴雨初歇的一個午后,黃阿毛去上班了,林若華坐在電視機前,她專注的盯著屏幕上的楚浩南。算起來,他還不到四十歲,二十年的時光,將他雕刻成最好的樣子。他目光深邃,聲音低沉,舉止有度,即使是和方虹這樣的大牌主持面對面,他也顯出十二萬分的自信優(yōu)雅。
方虹:我注意到您的作品里有一種很壓抑很憂傷的東西,有時候甚至近乎陰郁絕望,以我的理解,似乎和愛情有關,和女人有關,方便談談您的情感經歷嗎?
楚浩南:我的感情史其實非常簡單。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有一個姐姐,在我8歲那年也生病死了,從此我和母親相依為命。我的母親是我一生中接觸到的第一個女人,也是最偉大的女人。她經常徹夜不眠做針線,掙錢養(yǎng)我。我們家最窮的時候連續(xù)幾天不開伙,為了保存體力,我就在炕上躺著。睡著了就不那么餓了,但是我還是常常被餓醒,所以,饑餓是我最初最強烈的記憶。說到女人,給我?guī)椭畲蟮氖且粋現(xiàn)在在美國的女孩子,她出身高貴,祖父那一輩做過皇室畫匠,她自己也是個出色的畫家。她幫我聯(lián)系到日本學畫和辦畫展。到日本以后,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歡我,幫助我。我現(xiàn)在的女朋友就是日本人。她父親是日本皇家畫院終身畫師,也是我的老師。她小我十多歲,是個可愛的姑娘,我想年內我們會結婚。這一點也讓很多同行朋友意外,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會對我的女人負責。
方虹:今年三月您的一幅作品拍出了五十萬美金,我印象中您最近幾年間幾乎每年都有幾幅拍出高價的作品,現(xiàn)在,您的母親應該可以衣食無憂安享晚年了。
楚浩南:我母親十年前就去世了……
林若華看著楚浩南,楚浩南也看著她。林若華走上前去,緩緩地,伸出右手觸到楚浩南臉上,手指頭發(fā)出輕微的滋啦聲,林若華的手指一點一點挪動,慢慢地摸到楚浩南的額頭、眼睛、嘴巴……
你還嫌帶給我的恥辱不夠多嗎?
沉悶的,嘶啞著的男聲從身后響起,林若華一哆嗦,回過頭去,提著行李箱的兒子陰沉著臉直視著她。
作者簡介
![](/Files255/BeyondPic/2018-3/6/1803061922dd001098c49fb378.jpg)
李曉東,女,70后,天水人。《秦州文藝》執(zhí)行主編、秦州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發(fā)表于《散文》《讀者》《散文選刊》《延河》《飛天》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婚姻補丁》,長篇歷史文化散文《風華國色》,個人散文集《花事·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