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淚痕
溫建平
(關山牧場)
一
十年前的一個深秋，我和友人相約去西安辦事。由于連綿陰雨，天水通往西安的310國道塌方受阻，我們不得不翻越關山進入關中。
一大早，我們沿著牛頭河谷的清社公路（清水至麥積社棠鎮）向關山出發。牛頭河發源于關山西側，是渭河的一級支流，經清水縣城，于麥積區社棠鎮沙灣里注入渭河。牛頭河谷山勢陡峭，懸崖峭壁，河流湍急，道路狹窄崎嶇，兩側碎石因雨水浸泡不時散落，僅50公里路程，我們竟然走了2個多小時。可以說一路風雨，一路驚險，為此我們險些改變了行程。
牛頭河谷雖然異常奇險， 但它是關中翻關山進入秦州再西行和南下入蜀最便捷的通道。因此，舊時，東出南下的人們仍然還是選擇了這條道路。
千年前，征服整個亞歐大陸的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在南征蜀中時，取道牛頭河谷。當他率領大軍翻越關山進入牛頭河谷時，這支戰無不勝的英雄部隊，也可能遭遇了同樣讓人無限愁悵的秋雨，面對絕壁和咆哮的牛頭河，虎狼之師被困絕境。叱咤風云的大英雄急火攻心，一病不起，長逝于此，為自己傳奇的人生畫上了一個非常遺憾的句號。將士們悲傷的淚水隨著牛頭河緩緩流淌，傷痛的嚎哭聲回蕩山谷久久不能平靜。成吉思汗病逝后，將士們不得不帶著他的部隊和靈柩返回了草原。牛頭河谷成了蒙古大軍永遠的傷痛之地。
(關山牧場)
二
我們出了牛頭河谷，眼前豁然開朗，一個不大的山間盆地闖入眼簾，群山環抱，秋雨鎖城，云霧縹緲，儼然人間仙境。這塊小盆地也是清水縣城的所在地，是翻越關山進入關中的最后一個重要驛站。
這座小城的驚艷于世除了是秦人的重要發源地外，也因為1300多年前大唐王朝與吐蕃還在這里簽訂了著名的清水之盟。安史之亂后，吐蕃乘虛大舉進攻唐朝，公元763年吐蕃軍隊翻越關山，占據西安長達一月之久，雖然良將郭子儀率兵將吐蕃軍隊驅回了關山之西，但是衰落的大唐再也無力收回已被吐蕃占領的關山以西的大片土地。公元783年，大唐不得不與吐蕃在關山腳下的清水會盟，簽訂盟約，將涇州右至彈箏峽，隴州右至清水，鳳州西至同谷，劍南至西山、大度水的大片土地歸屬吐蕃。關山所在的天水一帶成了唐朝和吐蕃新定的邊境地區，雙方在此展開了近百年的爭奪和征戰，隴右居民深受其害。
清水之盟也是大唐王朝簽訂的第一個以割讓大片領土媾和的不平等條約，從此大唐不再大，盛朝不再盛，古老的絲綢之路再次被終斷，關山的悠悠駝鈴不再縈繞耳畔，胡人的笛聲不再穿越關嶺。清水之盟成了唐王朝加速衰敗的國殤，是一個強大帝國挽歌淚水侵蝕的記憶。
大唐落到如此境地，我們不能不想起兩個人，一位是為一顆荔枝累死無數戰馬和士兵的楊玉環，另一位是為博得一個女人一笑而終身飲酒作樂的唐玄宗。楊玉環我們不責怪，歷史對她沒有賦予承擔大唐興衰的責任。只是唐玄宗這位繼承了李唐強悍血脈的關隴后人，在他統治的后期貪圖享樂，終日沉浸于鶯歌燕舞，導致了唐朝衰落。安史之亂時，他又毫無建樹、不負責地帶著紅顏向西蜀逃竄，把爛攤子留給了別人。這可憐了那些忠心耿耿、追隨他的臣子，就連大詩人杜甫也被迫翻越關山，向蜀中逃難。“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關愁”，只一個“愁”了得。因此，白居易的《長恨歌》和李白的《關山月》成了千古絕唱。
(秦亭牧場)
三
我們驅車穿城而過，繼續向關山駛進， 十點鐘左右，到了一個緊鄰關山名叫秦亭的地方。雖名為鎮，其實是個小山村。這一帶山原川谷交錯分布，氣候溫暖濕潤，水草豐美，宜農宜牧，是農牧民族再合適不過的理想居地。
友人講，這就是秦人最早的都邑。我為之一震：真不敢相信，這里竟然是秦非子因牧馬有功被周王朝分封的秦地——一個中華民族鏗鏘進程中頑強、勇敢、頂天立地民族的發源地。秦人發源于斯，成長于斯、壯大于斯。
其實，從秦人發展壯大，再到統一華夏的過程，經歷了800多年的磨練，僅關山一帶就有秦非子、秦候、秦公伯、秦仲、秦莊公、秦襄公、秦文公等之秦人先祖為之整整拼死力保、苦心經營了300多年。公元前762年秦文公才舉族東遷關中西部的“汧渭之會”。這個過程也是秦人奮斗的一部史血，流淌的鮮血殷紅了關山山水。
西周初，秦人在遭受周王朝毀滅性的打擊被貶為奴隸后，從大海之濱開始了“長征”般的西遷。當他們翻越關山，落足此地時，眾多族人已經遇難在艱辛的路途。那些最終到達這里的秦人為了生存，又與當地的戎族進行無休止的戰爭，時刻面臨著亡族的危險，直到100多年后才有了得以安身息命的彈丸之地“秦亭”，擺脫了奴隸的卑賤地位。
望著奔流不息的秦水和五彩繽紛的關山云雨，此時仿佛看到了秦人牧馬的長鞭，聽到了秦人勇士沖鋒陷陣的怒吼。
(關山)
四
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我們的車爬行在狹窄崎嶇的山路上，在忐忑不安中向山頂駛進。
仰望關山，我在極力尋找五代名畫《關山行旅圖》所描繪的景致。《關山行旅圖》是五代著名畫家關仝的代表作，畫中的關山峰巒疊嶂、氣勢雄偉、古剎深藏、小橋流水、野店雞嚎、旅客商賈來往如云。由于山間云煙彌漫，林木茂盛，山路曲折，無論我怎么尋找，眼前之景總與行旅圖無法真實對接：古剎不知何處，佛鐘未曾聽聞；村舍隱藏山林，卻少了炊煙的恬靜；旅客商賈很難偶遇，野店早已成歷史的塵埃，只感受了它的雄偉、險峻和神秘。
在驚心動魄中我們的車爬到了山頂。正好也到中午時分，雨也住了腳，天氣有所好轉，見到了一絲久違的陽光。
山頂的密林已是層林盡染，五彩繽紛，秋意甚濃。駐足此處，方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喜悅，也會產生“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孤獨和惆悵。關山西側雖然草木蔥蘢，小橋流水，卻要面臨“念吾一身，飄然曠野”的孤獨；關山東側雖為荒蕪的黃土丘陵，縱橫的溝壑，卻望見了八百里的富庶秦川，繁花似錦的煙花柳舍，是征客溫暖的家。因此，田園詩人王維登上關山時會“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白居易聽到的則是“為入愁人耳，皆為腸斷聲”；即使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李白也會辯解“腸斷非關隴頭水，淚下不為雍門琴”。不過替父遠征的弱女子花木蘭卻留下了“萬里赴戎機，關山若度飛”的英姿和氣慨；著名邊塞詩人岑參展現了“上馬帶吳鉤，翩翩度隴頭”的豪情和壯志。
在此時，我想起了曹雪芹的“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兩句詩。至今我不能明白曹雪芹那來的如此“氣度和容量”，昨日還在送白骨，今宵便有鴛鴦臥在紅燈帳。回想前人，面臨人生同樣需翻越的“大山”、需征服的逆境和困難，秦人面對時是一種征服和占有的大無畏精神，漢唐面對時是迸發了一種抵御侵略、開疆拓土的壯志豪情，清人面對時則是一種麻木、冷漠和頹廢。這其實也恰恰反映了當時彌漫在中國文人階層甚至整個社會的精神狀態，無怪乎在晚清中華民族遭受了百般蹂躪，差點亡了國。
放眼望去，關山雖然險峻，但是仍有眾多偉人和王朝的統治者要窮盡畢生精力翻越這座高峰。有些人完成了他的夙愿，有些人則面對的結局就像今天的秋雨一樣愁悵。諸葛亮耗盡西蜀人力財力，六出祁山，最終未能跨過關山一步。當馬謖痛失關山西邊不遠的街亭后，他只能望著關山云雨興嘆。義渠王窮兵關山，最終還是被秦王的長劍擋在了關山腳下，不得不遠逃大漠。宋王朝組織強大軍隊厲兵關山，與金和西夏進行了生死鏖戰，但仍未能悠閑飲馬秦水，只能圍繞關山修筑無數城堡，晝夜守護西疆的安寧。這些城堡至今仍矗立在隴山隴水的重要關隘。
(關山)
五
正午的關山，天氣放晴，陽光燦爛，景色迷人，大家心情隨之好轉，話多了起來，少了先前的沉悶和壓抑。加之關山向東通往關中路況相對好些，基本為柏油路面，行車的速度比原來快了許多。我們沿著潺潺流淌的千陽河，1個多小時后，離開了關山，進入了秦文公“汧渭之會”的關中一帶。八百里秦川，千陽河潺潺流淌，渭河之水奔流不息，關中平原一望無垠。此時，再回首關山，山高入云，若隱若現；回想關山，英雄情長，氣蕩河山。幾千年來，不同民族，在不同的時代，為了生存和發展，圍繞它展開了無休止的爭奪，留在這里的更多是戰馬嘶鳴、刀光劍影。
這就是關山——一座悲涼的山，一座剛毅、堅韌、激流勇進的山，一座關乎不同民族命運的山。要說黃河是華夏民族的“母親河”，那么關山就是華夏民族的“兄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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