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落杜祠
作者 安永
上山時天色陰沉,感覺是要下雨了。果然,還未到山頂就下起了細雨。時值九月,正是多雨的秋季,站在煙雨籠罩下的山頂,觀望蕭瑟的樹木和山坳里樹木掩映中的寺院,就使人想起寺院中的杜少陵祠和杜甫那些關于秋風秋雨凄楚悲涼的詩句。在這樣的 環境氛圍中,冷意就如山頂彌漫的霧一樣籠上心頭,不由得使人緊了緊衣領,十分茫然地朝山坳中的寺院走去。
一
腳下的山叫慧音山,在西北一隅、甘肅東南部的天水城南,綿延的山巒與北山對峙,俗稱南山。南山有寺,曰南郭寺。唐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登山入寺,正是秋季。那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天氣很好。流離困頓的杜甫置身于紅墻青瓦、樹木蓊郁的寺院中,郁悶的心情有了舒展,詩句如陽春的花蕾從心中舒緩地綻開,又如南山的溪水一樣在山谷間泠泠作響,清麗的詩句浸潤、豐厚了南郭古寺的文化內蘊。那時,寺院的主持大約并沒有意識到,因了杜甫的詩“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使南郭寺更添神韻和風采,這山這寺便與中國的詩圣聯系了起來。也許,當時寺院的主持只是把杜甫當作一個流落的窮書生對待,不會在意他口中喃喃有辭、低吟淺唱與推敲。只是以僧人的憐憫之心,給杜甫沏了熱茶,管了頓齋飯而已。不然杜甫也不會在那樣好的秋日憑添許多憂愁,“俯仰悲身世”了。
時代的悲哀,在于當時的人不能認識本時代杰出人才的價值和貢獻。
杜甫一生多艱難,困窘的生活從安史之亂開始。公元757年,杜甫冒著生命危險,從被安史叛軍占領了的長安逃了出來,往西行,經過平叛戰爭的前沿陣地,走了大約四百多里的荒僻小路,歷盡艱險,才到達陜西鳳翔,投奔了肅宗朝廷。在那里他的日子過得也不好。最困窘,甚至饑寒交迫的生活,也就是他由華州棄官赴秦州(今天水)、轉同谷(今隴南成縣)、再到四川成都的流亡日子。可以說一路困頓,生活無著落,是一個到處投親靠友的流浪者。“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強將笑語供主人”,可見在秦州作詩也只是為了混口飯吃。在秦州三個多月的時間里,因戰爭的氣氛緊張,正處亂世,秦州官吏富豪沒有禮遇他。起初杜甫靠賣藥和旁人周濟過日子,住在城里,并在西枝村一帶逗留。后來在離秦州城五十多里的柳家河村東柯谷,寄居在侄兒杜佐的家里。寄人籬下,妻子兒女一家人,時間久了是很難為情的。隨著天氣漸冷,饑寒相迫,加之秦州戰事在即,為了不使自己難堪,也為了逃避戰爭,杜甫應同谷縣令的邀請,倉促離開了他在詩中贊美流連的秦州,趕往同谷。
有了安史之亂,有了杜甫的流浪生活,這才有了杜甫一路留下的東柯草堂、同谷草堂、成都杜甫草堂,使后人有了多處旅覽的勝景。
二
往同谷的路上和在同谷的寓居生活,杜甫吃盡了苦頭。
路途上“山深苦多風,落日童稚饑”,“常恐死道路”。到了同谷,那個邀杜甫前往的同谷縣令,并沒有太多的勵情,大概只待詩人一頓便宴了之。杜甫在同谷人生地疏,生活十分困難,絕糧斷炊,只能同養猴的老人到深山老林中拾橡粟,挖黃獨充饑。
看來歷代的詩人都生活得不怎么好,尤其既是詩人,又想擠進政界弄個一官半職的詩人,生活就更為悲愴。屈原一生悲悲切切,最后抱塊石頭投江自盡,直至死前仍念念不忘參政議政,總想著讓君主聽他的濟世良策。這使人總覺著是一廂情愿的單相思,牢騷話說了許多,有什么用呢?杜甫在長安生活了八、九年,“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懷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遠大抱負,天寶十年獻《三大禮賦》,待制集賢院,與長安的名流顯貴們有了交往。看起來在長安求官的時日,生活還是滿自在的。其實,杜甫在那些達官顯貴、王侯公卿眼里,只不過是一個門客、舍人,其作用也只是陪游侍宴、助興捧場、代人唱和罷了。言談舉止,都不免看主人眼色,稍有失度,便會遭白眼,甚至惹來殺身之禍。看看他寫的詩: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幾多辛酸溢于言表。此時,我甚至能看到快馬揚起的塵土,有了塵埃嗆鼻的感覺。
何苦啊!人生命的痛苦,往往是被虛無的東西所折磨而生成的。但誰能脫俗呢?千百年來的文化傳統,一個光宗耀祖的重荷和成功男兒要取得功名的標準,使多少有志男兒氣短!
與杜甫同時代的李白好些,他看得透,并不是不想或不愿一直把官當下去,而是冷不防就被人從政界擠了出來。但李白是有遠見的,他不是一個純粹靠賣詩文吃飯的人,他有后路,做著礦石生意,也就是時下所說的礦販子。手里有些積蓄,不像杜甫到處流亡,朝不保夕,李白是有飯吃有酒喝的。這個道理今天的文人們好像也省悟到了,紛紛開辦公司或靠公司資助。但大多數窮酸且未成名的文人,仍然比杜甫好不到哪里。
有什么辦法呢?不為五斗米折腰是不行的。陶淵明意氣用事,“一慚之不忍”,扔掉紗帽回家耕種,幻想桃花園中的生活,而現實卻是殘酷的,他的耕植不足以自給,只好沿街乞食。乞丐有什么尊嚴呢?“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種閑情雅趣,恐怕也不會有了。而蘇東坡就聰明得多,他被朝廷一貶再貶,多辱再辱,還是忍著氣苦熬著,只是到了晚年才說上那么一句漂亮話:“深愧淵明,欲以晚節師范其萬一也”,給后世的人留下一個勸導良言和好名聲。
詩人乃至文人的不幸,也許都過于執著,甚至迂腐。一方面苦守著“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貞者不休,安道苦節。”一方面又想著治國平天下,對某個朝廷的幻想,成為一生一世的追求。把生命的所有悲歡系于此,并為此展示著自己畢生的才華,熱切地期盼著朝代的認同或贊許,忽視了自己真正的價值,忽視了自己的存在和對時代文化發展的貢獻。
前幾日與朋友談今天的現代詩人,感到境況也都不怎么好。如今的時代開放搞活,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詩人們不象當年的杜甫,是一個無業游民。如今的詩人都有職業,大多數有固定的工作、定期的收入,各種頭銜也耀眼得很。而現代詩卻被人們冷落,失去了讀者群和當年的熱鬧情景。所以詩人們抱怨,有的甚至自殺或自殘。這倒讓人更加敬仰詩人杜甫了!他能在那么一個動亂的年代,在流離失所的日子里,仍然保持著詩人的品質、詩人的感覺和感悟,在一生最艱難困窘的歲月,流浪的途中,一路走,一路詩。隴右期間寫詩117首,僅在秦州就寫詩93首。乾元二年是杜甫最艱苦的一年,可是他這一年的創作,尤其是《三吏》、《三別》以及隴右期間的部分詩作,卻達到了最高的成就。這以前,杜甫的詩還沒有超過唐代其他詩人,這以后,唐代的詩人就很少有超過杜甫的了。是苦難造就了杜甫,還是杜甫升華了苦難呢?后世的詩人文人們能不感嘆嗎!這話是說遠了,而杜甫總算在江陵住了下來。那半年多的時間,杜甫的日子過得相當輕松,再未作窮途之嘆。直到詩人去世,他還雇有童仆和船工。杜甫有了一個安逸的晚年生活,這倒讓人稍有些安慰。
三
今日慧音山有雨,南郭寺朦朧在雨霧中。雨中走進南郭寺,凄涼的感覺,使人有了關于詩圣杜甫流亡經歷的聯想,有了憑吊的心情。清光緒三十年(1904年),修葺新建了南郭寺,同年將寺內的“東禪林院”改為杜少陵祠。應該感謝那位秦州知事張珩,感謝知事崇尚文化,認識到杜甫在中國文化史中的位置和杜甫在秦州所作的雜詩對秦州的重要性。這是應該慶幸的,因為從此天水不但有了東柯草堂,而且在南郭古寺這樣一個風景上佳之處,有了杜甫落腳的地方。
這個幽靜的地方,是南郭寺內東西相連的一座甬道式庭院,院子清靜幽雅,有一叢青翠的竹子。祠內杜甫和侍童的塑像平凡而親切。院子里的氣氛使人平和,雨中行走時想到的那些困頓的事和郁悶的心情,也因了這處寧靜的院子而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