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王愷
媒體紛紛報道的334個鉛中毒的徽縣孩子中,血鉛含量最高的是14個月大的白旭,達619微克/升,屬于重度中毒。只有一點大的他顯然不知道這些悲慘的故事,母親說他脾氣不好,“愛咬人”,到現在還不會走路,但是此刻病床上的他正對人咧著嘴笑,7歲的牙掉了就長不起來的姐姐在旁邊逗他——他們倆是300多名病孩子中的幸運兒,因為只有最早來醫院檢 測的,血鉛含量超過350微克/升的11個孩子留在了西京醫院兒科病房治療,白旭和他姐姐都在其中——他們微笑的畫面讓人難以忍受。
父親白志強是“案發源頭”冶煉廠的臨時工,只在那里工作了9個月,醫生說鉛有80%是通過呼吸道進入體內的,而村莊里的飲食顯然受了鉛污染,他卻茫然地一直向所有人解釋:“我回家都是先洗手的!备箲]的是,14個月的白旭已經被查出了心臟病,需要花幾萬元動手術,這病究竟和血鉛含量過高有沒有關系,誰都說不準確,即使是他最信任的西京醫院的兒科大夫也含糊其辭,他急著要和縣政府交涉。
成勝權,第四軍醫大學直屬西京醫院兒科副主任,在整個徽縣鉛中毒事件中,他的位置非常重要。是他,首先確定了徽縣水陽鄉的大量孩子的中毒來自于旁邊的冶煉廠,也是他,在數個專家被鄉民趕走后,前兩天從西安到甘肅徽縣的水陽鄉里做了講座——他是村民們唯一相信的專家。“他是西安來的大夫,不會騙我們。”徽縣的1000多個聽講座的人這么說。
具有專業人士外表的他搖頭苦笑自己的處境:“當時也就是偶然確診的,可能是我們軍隊醫院的傳統,比較認真吧。”今年3月,水田鄉的孩子周浩被電擊中手臂后來西京醫院治療,在調查以往病史的時候,家長說5歲的孩子總是肚子疼,結果查到了遠高于國家標準的血鉛含量,屬于中度中毒,“一般說起來是城市的孩子會高一些,因為汽車尾氣排放的緣故”。可是農村非常稀少,當了解到離他們家只有幾百米有家鉛鋅冶煉廠的時候,“基本上就確診了”。
周浩治療結束回家,陸續有甘肅口音的村民擠滿了西京醫院的兒科急診室,全部是徽縣的水陽鄉農民。可是,成勝權和整個醫院的醫生開始不愿意繼續觸及這個問題,他們總是說:醫院限于能力已經不能再接收孩子了,成人鉛中毒的情況他們不了解。新來的孩子們不得不轉到別的醫院檢測。誰都不知道他們受到了何種壓力。
整個事件最讓人驚奇之處,在于這并不是一次突發事件,從1995年徽縣有色金屬冶煉廠建廠以來,就開始污染周圍的環境,11年來當地的農民一直在為莊稼堅持向工廠索取微小的賠償,直到當大批孩子中毒的消息傳出來后,這一可怕的工廠才全國聞名。耳熟能詳的“地方保護主義”并不能準確地解釋這家工廠一直挺立的原因,當地的權力結構也許是更好的解釋,作為甘肅省排名第48位的洛壩集團企業,徽縣有色金屬冶煉廠的大老板的 奔馳車要明顯好過徽縣領導們的汽車,這也許是他們真實地位的象征。
在這樣的權力布局下,徽縣的鉛中毒者開始不再相信當地的一切有關人士。他們尋找外地的醫院治療,他們驅逐縣里派來的專家,他們制止縣政府開的拍賣工廠財產的會議,整個徽縣彌漫著不信任的空氣。
漫長的10年鉛中毒:從黃豆到孩子
大多數村民,是在8月初從貼在村里各處的復印文件上知道,和他們近在咫尺的冶煉廠可能造成了村民的集體鉛中毒。一共是5張紙,一張是11個村民在西京醫院的化驗報告,另外4張全是從一本兒童醫學書里復印下來的兒童鉛中毒的標準和癥狀。細節看不明白,但是中毒后智力下降和身高不足的癥狀,正好和家家戶戶的孩子對上號,當時張貼者顯然還顧不上搜集大人鉛中毒的材料,“剛看見的時候,人人心里都咣當一聲響”。當時還正為黃豆中毒找工廠交涉未果的村民們,心里更像著火一樣。
后來召集了許多農民去廠里要個說法的張鵬偉說:“還真不知道是誰貼的!贝迕駛儾辉敢庹f出誰最先干的這件事,但是他們都能詳盡地述說整個過程,周浩的診斷結果引發了11個村民的自費檢測,而11個村民檢測回來后,人人都憤怒地發現血鉛含量超過了國家標準。孩子們一般為300以上,屬于中度中毒。
這11個人中的張軍民是在外邊做小生意的人,每年回村里也就兩個月的時間,可即使是這樣,他也不能免于遭殃。他的憤怒也就格外真實:“看了調查組報告才知道,冶煉廠用的是早被禁止的煉鉛工藝!
縣城的新華書店里只有兩本關于兒童的醫學書,被買了回來,然后被廣為復印、張貼。8月初,剛剛為黃豆受污染和冶煉廠交涉完的村民陷于集體性的恐懼中。張鵬偉記得,去西安的村民成批成批的,每天都去十幾個人,村里不算富裕,去西安,一個人至少要花300元,所以最先去的全部是帶著孩子去的!凹依餂]有孩子的,還真舍不得去!蹦菚r候,家家晚上議論的,是自己家去不去,隨著確診人數的增加,有些家境不好的人家開始借錢前往。
據成勝權介紹,共有877個人來西京醫院做了血鉛檢測,成年人的數字他不清晰,但是334個孩子無一例外,全部超過標準。
1995年,徽縣有色金屬冶煉廠貪圖離公路近,建在了離縣城2公里的地方,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布局在山里的鉛鋅礦的邊上,而周圍的水陽鄉是一個人口密集的區域,靠近縣城的農民們,比山里的農民更見過世面,但是漫長的10年里,他們唯一知道的是廠里的毒氣能讓莊稼中毒,從來不知道人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們反復鬧過,但從來沒贏過。
王敞亮是水田鄉新寺村的普通農民,他的兒媳婦和孫子去西安自費檢查去了,60多歲的他不肯去,今年8月爆發的孩子鉛中毒事件之前,他是少有的曾經去過廠里要求賠償的農民之一,他家的菜地就在冶煉廠附近,一墻之隔,1995年,冶煉廠剛剛建到這里,他還很嫉妒所謂“廠范圍內”的幾家人家,那時候,冶煉廠就和這些人家簽訂了協議,每年補償他們所有的莊稼損失費1萬元,幾家均分。而他差一點距離就沒能算在其中!6年前,剛買來半年的牛就走不動了,那時我就開始犯尋思,想這個廠是不是不光對莊稼有毒,對人也有毒,可是我找誰去呢?”
幾年前,從北京來工廠的一對技術員夫妻從來不喝村里的水,總是到遠處去運水,王敞亮瞅著這對技術員,心里發慌:“為什么他們不喝我們附近的水呢?是不是有毒?”
到了去年,緊挨著廠墻根的他家水井發渾,澆什么死什么。人家都笑話他,做了一輩子莊稼人了,怎么到老了連莊稼都種不好了?“農村人,就愛個面子了!痹谶@種笑話聲中,暈頭轉向的王敞亮去找冶煉廠的王小奎要求解決。他也不知道能解決什么。但是他知道,近幾年,總有零星的村民找到廠里,要求賠償各種莊稼損失,“大家說不出原因,但就知道那個總是冒碳酸氣味的工廠肯定逃不了責任”。
王小奎是這廠的法人,40出頭的他生得很高大肥胖,身型比一般人都大,這幾天開 寶馬車照常在冶煉廠出沒。看見他的時候,盡管工廠剛被縣政府沒收,但是他還是很鎮定,和大家解釋:“我運氣不好,出事在我任職的階段。”按照一般人的說法,王小奎極其聰明,能夠找到自己的上升之路。早年,他只是“灶上的”,屬于當地最大的工廠洛壩鉛鋅礦的一名炊事員,因為這個崗位而和領導發生了直接聯系,在2005年洛壩集團改制之前,他已經是一個部門的中層干部了,改制后,他很容易就承包了這個冶煉廠,成為法人。“他是最知道冶煉廠鉛粉有毒的人,廠里的工人們每年都要送到醫院去排鉛,他從基層干起來的,能不清楚?”這也是村民們現在最懷疑的一點:工廠明明知情,卻從來不向村民說明情況。
而王小奎解釋說:他們前年整改過二氧化硫的排放,已經達標,但是由于工藝原因,鉛粉無組織排放沒法解決,“但是我肯定不知道有這種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