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應長凱、映紅、聚合諸文友的要求,現把拙作《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貼之,以表誠意。該作載《小說月報》06年第2期,收入《2006年小說月報精品集》《中國農村題材小說選》等選本,獲中國梁斌文學獎一等獎,屬當代“三農”題材重點研討作品之一,同名電影已進入前期籌備。相關評論見《文學評論》《文藝報》《中國文化報》《中華讀書報》等報刊,部分評論收入本人博客“相關評論”。謝謝諸位!
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
秦 嶺
一
“喀嚓。”這是房頂的瓦片遭受投擲物襲擊而碎裂的聲音。這聲音在掠過房頂的風里顯得清脆而尖銳,傳到屋子里則變得有些沉悶,而且拖著短促而艱澀的余音,余音夾裹著房梁上抖落的塵土,毫不客氣地落進炕桌上的碗里碟里,像是罩了一層臟雪。這是迄今為止鄉糧站驗糧員甄大牙聽到的最劇烈的一次碎裂聲,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往有人干這種缺德事,都是在夜里的。
甄大牙迅速扔了碗筷,順手操起一把鐵锨,風一樣卷出院子。正是秋老虎肆虐的節氣,山村在正午的日頭下,顯得靜謐而庸懶,房前屋后的樹木和墻頭的蒿草被曬軟了腰枝。空氣像緩緩流動的粘稠的熱浪,令人有些窒息。甄大牙繞院墻巡視一圈,視野里除了牽著牛朝村頭走去的村長,沒發現其他人。他來不及朝村長禮貌,把巡視范圍延伸到門前的溝口和屋后的崖畔,仍一無所獲,這才緊趕幾步朝村長客氣:“村長,去飲牛啊!”村長說:“是啊,去飲牛。你房前屋后上竄下跳地干啥呢?”甄大牙立時就哭喪了臉,說:“又有人,砸我家瓦了。”
甄大牙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底氣都沒有,臉上所有的溝溝壑壑里都填滿了無奈、無助和無端的屈辱。如果面對的不是村長而是別人,他決不會把這么難堪的話題抖出來,好在村長一貫對這事情高度重視,每年都要親自上房幫他修補幾次。為了逮幾個家伙打擊一下囂張氣焰,村長還放下身份,摸黑蹲在院外墻根下的豬糞、狗尿里守了幾回,有幾次差點就逮著了,對方揚一把灰土過來,立時就迷了他的眼,等把雙眼揉開,對方早鉆進玉米地里不見了。為這個,村長家的房頂也挨了幾磚頭。村長替甄大牙受的這份委屈,像六月里的大黃杏子似的潤透了甄大牙的心。甄大牙常對婆姨和娃子念叨:“咱忘啥都不打緊,惟獨村長的這份真情不能忘。”心里,始終把村長當作主心骨。
甄大牙問:“剛才,您看見有人從我家院子外走過嗎?”村長說:“大熱天,日頭吐火呢,誰愿出來啊?”甄大牙說:“真他媽的見鬼了!”村長說:“既然已經砸了,你就委屈著吧,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回頭,我幫你把房頂修一修。”甄大牙跌首頓足地說:“這不又給您添亂了嗎?人家是沖我來的,但是最受累的卻是您,您讓我這老臉往哪里擱哇!明年,您無論如何得給糧站求個情,這驗糧的活,我真沒法干了,得罪了那么多七鄰八村的人,再驗下去,還不把我的房子一把火燒了。”村長說:“燒了?我看只有砸瓦的膽。”又嘆了口氣,“再撐撐吧,誰讓咱們都是老黨員呢。”
甄大牙只好悻悻地進了院子。碗里碟里的湯菜已經涼了。婆姨像一堆稀軟的爛泥一樣癱在門檻上,一聲不吭,臉苦得像是用柳葉汁泡過似的,五十多歲的老女人了,像十五歲的小姑娘似的嗡嗡嚶嚶地抹眼淚。甄大牙一口氣就把半盒香煙吸成了煙屁股,催婆姨:“娃他媽,別稀軟了,起來吃一口。明年,哼!明年,即便中央首長請我去驗糧,我也不搭理。”
“喀嚓。”仿佛是回應他這句牛皮話似的,房頂又傳來了一聲巨響。甄大牙的臉由青變綠,他第二次狼狽地撲出了院子。視野里,村長正牽著牛往回走。村長和牛在陽光下走得一本正經,連頭也不回一下,留給甄大牙一人一牛兩個悠然的背影,仿佛身后像猿猴一樣跳竄的甄大牙在空氣中根本就不存在似的。這種一本正經的走法,就有些意味深長了。幾乎在一剎那,甄大牙腦海里閃現了一個大膽而新穎的猜想:難道,這次扔磚頭的,是村長?
他為這個猜想驚得差點叫出了聲。他聽見腦子里轟然一聲巨響,像是整個的房屋在他的身后坍塌了,這聲音遠比房頂的碎裂聲要巨大得多。甄大牙的思緒回到了剛立秋那天,他在糧站為來自各村寨成千上萬的農戶驗糧。繳公糧的隊伍中就有村長。今年伏里雨水太勤,麥子的打碾、晾曬受到嚴重影響,農戶的麥子大都是在火炕上烘干的,一烘干就急著往糧站趕,慢一步就有可能返潮變色。那天,大多數農戶的麥子都沒有過他這一關。輪到村長時,甄大牙想,村長是一村之長,每年給國家拿出來的麥子都是頂呱呱的,今年肯定也不賴,但是,他剛拿手捻了幾粒麥子,就意識到村長家的麥子也受潮了,往嘴里丟了一粒,一咬,并沒有產生只有干燥的麥子才有的“嘎巴”聲,而且口感有些發粘,這使他有些緊張,他連續往嘴里丟了第二粒、第三粒……第十粒……村長的麥子最終沒有通過他甄大牙這一關。村長的臉有些紅,但還是做出基層黨員干部豁達的樣子,通情達理地說:“公糧的事情,咱可不能含糊,這次沒過關,回頭,我再來。”村長和兩個兒子只好重新背起幾百斤麥子,垂頭喪氣地走在回村的山道上。這一走,就得二十多里路。甄大牙當天晚上一回村,就想著給村長解釋一下。村長卻說:“咱都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原則嘛,是要講的,咱得讓人家城里人吃上放心糧啊!”一句話,甄大牙懸在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心上的石頭落了地,但是村長的磚頭卻落到他甄大牙的房頂上去了。回到屋里,婆姨說:“又沒逮著?”甄大牙恍惚地說:“逮著了。”婆姨反而有些吃驚,說:“啊!逮著啦。逮著誰了?”甄大牙又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趕緊說:“沒逮著,咱哪次逮著過啊!”一但給婆姨亮了底,婆姨還不把村長的臉摳成五花肉?
二
甄大牙正因為長得一口好牙才叫大牙的。甄大牙干上驗糧員這一行,怎么著也得感謝村長。甄大牙是六年前由村長推薦給糧站的。農戶繳來的公糧,在驗糧員那里,必須要經過手捻、牙咬、過風車、壓磅、入庫五大關,各關口都有專人把守。牙咬這一關最關鍵,既考驗麥子的干硬程度也考驗驗糧員的牙功,只有這一關的驗糧員是從全鄉百里挑一選出來的臨時工。一般人從早咬到晚,還未咬碎幾十斤麥子,就牙槽紅腫,眼斜嘴歪,甭說進食,連涼白開都難以下咽,只好落荒而逃……甄大牙走馬上任,再次證明了村長的眼力。甄大牙咬麥子就像是銅嘴鐵牙咬蚊子一樣 輕松,一天下來,被他咬碎的麥子能盛一大桶,隱約散發著蛋白、淀粉的清香和唾沫的酸腥,而他沒事似的。
站長緊緊地拉著村長的手說:“你,可有舉賢薦能之功啊!”硬是往村長懷里塞了一條香煙。
站長對待甄大牙也像曹孟德對待關云長,頗為周全,不僅一日三餐管吃管喝,而且每天補助二十元,直到全鄉的夏糧任務應收盡收、全部入庫為止。其實更使甄大牙感到欣慰和激動的是,站里為了留住他這個難得人才,不惜花高價買麥子替他繳了公糧,這簡直是祖宗八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這可是皇糧啊!繳了多少代了,沒想到在他這一代,還真有被人替繳的一天。為這個,甄大牙感到渾身的血液奔涌得十分歡暢,血很熱,像沸騰了。
站長語重心長地說:“驗糧人,心里要有一桿良心秤,你和納糧人一樣都是莊戶人,輕誰,重誰,得讓良心說話啊!”甄大牙就覺出了一種難以言表的莊嚴和神圣。許多農戶繳公糧前,都要拎著雞蛋、臘肉啊啥的,翻山越嶺來看望他,都被他婉拒在院外。他很清醒,吃了人家的,還咬得動人家的麥子嗎?那些天,甄大牙被這種莊嚴和神圣弄得像個正式干部似的,晚上回家的步履顯得很輕盈,像是踩在松軟飄渺的云彩里。有次一進屋,意外地發現婆姨并不見得被歲月弄得有多老,該紅處紅著哩該白處白著哩,于是三兩下就把婆姨連推帶搡地弄到了炕上。婆姨被突然年輕起來的男人感動得熱淚盈眶,就想無論如何也得把自己這朵老菊花綻放得舒展一些。就在這關鍵時刻,房頂傳來一個十分陌生的聲音:“喀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