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 影
□ 馮沙駝
那是 二OO三年十月的一天,一次意外之中的衡山之行。
從小就聽父親講,中國五岳之稱的有五座名山,東西南北中,雄冠中華大地,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
以后漸漸知道,五岳融中國宗教、地理、歷史、文化、自然等為一體,蘊含著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特色,一直被視為中華民族江山社稷的象征。因此有人講,能登上所有五岳,是人生中一大幸事。
很幸運的事,多年以后,兩次登上東岳泰山,它的莊重、肅穆,尤其霸氣,獨尊于五岳之首,確實名副其實。登泰山, 又是對個人意志力的挑戰和檢驗。
“自古華山一條路”。兩次登西岳華山,領略山之“險”,峰之“奇”,登之“難”,真正體會到了“攀登”兩字的真正含義。終于攀上了山頂,群山巍峨,云海翻騰,真正感受到宇宙之大,個人之渺小。
多次到中岳嵩山,親臨千年古剎少林寺,欣賞少林功夫,瞻仰佛教圣地,百聞不如一見,感受到另一番風情。
北岳恒山,險峻無比。觀關隘,烽火臺等眾多古戰場遺跡,仿佛昔日戰鼓齊嗚,金戈鐵馬,廝殺爭雄的恢宏場面,憂現眼下。
去過四岳,唯剩南岳,有機會一定要登上衡山,是我長久的愿望。
誰知,不知不覺中,機會來了。
那年的9月下旬,我們一行幾人前往湖南省郴州市參加全國性的一次會議。會議結束時,正逢國慶節假期。會議安排與會代表到湖南省幾處地方參觀考察。
就近參觀考察,選擇到哪去合適?
七嘴八舌之中,突然,有人順口隨意唸叼:“上山變仙,入廟成佛,登高望遠,神定氣爽”。
我一聽,心中突然有了念想,回過頭,問:“此話怎講?”
他振振有詞回答:“這也是我聽別人所言,覺得很有意思,就記下了。意思是說,心煩意亂中,不妨上山去轉轉,看看。當你在青山綠林中行走,眼觀那么多的自然美景,一邊呼吸著樹林空氣中散發的富氧時,心情顯得格外舒暢,所有煩惱豈不全丟置腦后,不也成修身養性的仙人嗎?游山玩水,旅游觀光,走進寺廟,面對眾多的燒香拜佛人,你面向佛祖,背向香爐,身后是眾多拜佛人在燒香磕頭,你和佛在一起,豈不是也成了佛?無論你登哪座山,只要鼓足勇氣,登上頂峰,極目遠望,蔥蘢大地,氣壯山河,大好河山,盡收眼底。那時,你精、氣、神會突然覺得為之一振,整個人精神格外爽,那一刻,是不是什么功名、金錢、欲望、利益等等都置之度外?”
大伙聚精會神的聽完這一席話,不由自主的喝起彩,齊聲說;“說得好,說得好!對呀,上山進廟,我們也去當一回神仙”。
我一聽,是呀,很有道理,心中有了底。問周邊有什么名山?有人拿過地圖,眾人在上面指指點點,仔細尋找,馬上就有人說道:“有了!南岳衡山,五岳之秀,就在附近。”
我問:“你們誰去過衡山?”
大家互相看看,瞧瞧,都搖頭,看來沒人去過衡山。
正好,會議安排的參觀考察地點中也包括衡山,就這樣,無形之中,我們開始了衡山之行。
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行裝,匆匆吃過早餐,我們和其他代表一行乘車上路,直奔衡山。
郴州距離衡山相隔不遠,沿著107國道驅車前往,僅僅二百公里距離。兩個多小時后,就到了衡山腳下。
原想衡山和其它名山一樣,山勢峭峻,登山很難,需要充沛的體力,得費好長時間才能登上峰頂,誰想到車到衡山腳下,在綠樹成蔭的林海中,沿著彎彎曲曲的上山道路,一口氣就直接開到了衡山山頂附近。一路上,從車內向外看,有許多人沿著彎彎曲曲的登山小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奮力向山上攀登。尤其醒目的是,有些人扶老攜幼,結伴而行,車上導游講,今天是個好日子,這些人大都是上山去燒香拜佛求簽,或者是上山還愿的,按規矩,要從山下一步一步上山才行。
下車直奔峰頂。看到景區介紹,聽到導游介紹,更加詳細的了解到衡山的一些知識。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是由于衡山在五岳中的地理位置靠南,氣候條件優越,山上一年四季林木茂盛,一片蒼翠,滿目綠色,有著“五岳獨秀”的美稱。二是“壽比南山”,在中國成語中是一句祝福老人、長者健康、長壽的詞,到了衡山才知道,這里面說的“南山”,其實就是衡山。所以在衡山,壽文化氛圍濃郁,用“壽”字和用“壽”字命名的碑、廟、峰可不少。三是衡山是中國著名的道教、佛教圣地,環山有寺、廟、庵、觀200多處。道教“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有四處位于衡山之中,歷朝歷代,香火很旺,善男信女,大眾百姓,求簽拜佛,祈求平安,絡繹不絕。
衡山山頂面積不大,景點之間相距也不是太遠。大概是假日第一天一大早,山上游客還不是太多,倒是從說話與著裝中可以看出周邊四面八方的香客居多。男女老少,成群結隊,熙熙攘攘,顯得十分熱鬧。有許多人挎著黃包,手持蠟燭和香。導游講,許多當地老百姓黃包里帶著時鮮果品,是上山進廟拜佛、求簽時獻給廟里佛祖的供品,以表達自己的虔誠之心。
一個早上,大伙隨心所欲,攀山進廟,游興不減,雖然顯得有點疲乏,但仍興致勃勃,十分開心。一看表,正午早過。我們謝絕了會議安排的午餐,想自主的去品嘗山上的地方特色風味飲食,問導游,山頂就餐哪里比較干凈,衛生,又有點特色?導游熱情的把我們帶進山頂上離大廟不遠處的一個小餐館。
餐館不大,飯堂里很干凈,里面就五六張小飯桌,有三張飯桌上有人正在用餐。一進門,就有隨行的同伴到里面廚房看了看,回來說;“廚房里面挺干凈,食材也新鮮,還可以,就在這里吃吧。”
老板熱情的招呼我們坐在面向大門不遠的一張餐桌,笑著說:“是外地客人吧?我這是新開的餐館,東西都是新鮮的,菜是衡陽地方特色菜,你們放心,保證你們吃得滿意。”他遞過菜單,一邊介紹,一邊推薦,讓我們自己挑選。
時間不長,紅燒冬瓜,糖醋脆皮魚,茶油土雞王,素食豆腐四個菜,一個小吃刮涼粉,一碗青菜蘑菇湯陸續上了桌,四菜一湯,香、甜、辣、酸味俱有,全是地方風味,口感還真不錯。大家圍坐在餐桌四邊,一邊吃,一面評論著菜品,說著閑話。
正午過后,透過大門,門外淡淡的薄霧不時從四周的山腳下涌上來,小廣場上樹影婆娑,來來往往的人群在薄霧中時隱時現。一會兒,太陽光透過云彩,在太陽照射下,薄霧瞬間消失。陽光下,門外山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男女老少,城里鄉間,花花綠綠,來來往往,清晰的顯現在廣場上。
我坐在餐桌正面,面朝著門。邊吃著,邊不時的抬頭和大家閑聊。無意間,抬頭朝門外一瞥,發現遠處的廣場中,隱隱約約好像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忽隱忽現的緩慢走動。我不禁瞪大雙眼,仔細看著那個有點模糊身影的人影。定睛一看,好像是位老人,在擁擠的人群中雖不顯眼,但怎么一眼看去何曾相似?只見他隨著人群,不緊不慢,走走停停,緩緩的向前方走來,還不時回頭望望身后。漸漸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我雙眼盯著,眨也不敢眨一下,緊緊的看著,生怕他從我雙目中消失,一邊在大腦中不停的搜索,這個身影怎么那么熟悉。
眼看著來人離餐館的距離越來越近,陽光下,身影更加清晰,是位老人。我心頭不禁為之一震,大腦像被閃電般被擊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他的神形、走姿、甚至連衣著是那么的相似。天啊!眼前的老人怎么和我逝去多年的父親是那么的相近。瞬間,我大腦變得一片空白,難道是天堂上的父親突然降落到人間,到離家鄉千里之遙的衡山,茫茫人海之中來到我的眼前嗎?難道是父與子之間心靈中有一種默契和感應?還沒容腦筋轉過神來,突然,眼看著剛剛還在目光中的老人一轉身,一瞬間功夫,從我的面前突然消失掉,只有空蕩蕩的大門被陽光映照的通亮。陽光下的門外,視覺所在之處,依然是成群結隊行走中的人們,仔細看,人海中再也看不到那位老人的身影。
我坐著,一動也不動,只有雙眼盯著門口,手拿著筷子,一時不知在干什么,腦海中一片空白,情不自禁發起呆。
“怎么了?”旁邊同伴問。
我一時還無法回過神來,腦海中那位老人和父親的身影總是不間斷的在腦海中反反復復的出現。
“哦,沒什么”。好不容易緩過神,但腦海中仍是一團亂麻。
是出現幻覺嗎?不大可能!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親眼目睹,親眼所見,怎么可能是幻覺?
是看錯了人嗎?也不對,那位老人和老父親分明是那么的相似,不可能看錯。
那老人怎么突然間消失,他又去哪里了?
各種亂麻麻的想法在腦海中翻騰著。
胡思亂想之中,還沒有容腦筋完全轉過神來,突然,眼前一亮,餐館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在正午偏過的陽光映照下,雖然在逆光中正面顯得有點模糊,但從側面基本上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身形。只見他站在餐館門口,朝里面瞅了瞅,又看了看,稍稍猶豫之后,走進了餐館。
是位老人,好像是剛才在餐館門口消失的那位。沒有想到的是,緊隨他其后的還有一位年輕女子。
老人走進餐館大門,站在大廳里。身影完全清晰起來,對!正是剛才看見的由遠處而來,瞬間在門口又消失的那位老人。原來這不是幻影,而是真實的實實在在的人!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睛,從上到下,仔仔細細,認真盯著去看。
走進餐館的老人,沒有先去落座,瞧了瞧四周后,走向柜臺。他沒有接過老板遞給他的菜單,而是直接和老板進行交談,在對話中,聽出他說的是地方方言,雖然聽不清楚說的完整意思,但很顯然是在詢問菜品和價格。雙方交談中,這位老人在一言一舉中,顯得彬彬有禮,落落大氣,說話言簡意明。一看一聽,是一位知書達理,頗有教養之人,決不是一般的鄉下普通人。
我眨了眨眼,定下神,仔細觀察,終于看清了老人的全貌。
他身高大約一米六五左右,年紀大概有六十多歲,身形消瘦,背稍微有點弓。長方形臉龐膚色中,黑中帶點紅潤,臉面粗糙無光澤,眼袋凸顯,額頭上幾條像刀刻般的凸出橫紋,能明顯感覺到老人一生飽經風霜,雖然已經顯露出衰老和明顯的一種負重和疲憊感。但再仔細一看,他的一對眼神中,炯炯有神,透著一種沉穩,自信,慈愛之光。
他頭戴一頂很舊的藍布帽,身著一件洗得已經發白,一定是穿了多年的灰色中山裝,中山裝的領口上,兩只袖口邊,胳膊肘上補著補丁。補丁雖多,但裁剪適中,整整齊齊,顏色搭配相近。中山裝兩個口袋看來是經常使用,長期摩擦,邊緣起毛,泛起白色。外衣里面穿著件襯衫,領口布紋顯粗,白中泛黃,是土布材料所做。下身一條舊黑褲,一看就知道穿著時間也不短了。腳上的一雙圓口黑布鞋,鞋底很厚,很結實,一看就知道是手工做。褲管上、鞋面上沾著很多泥點,估計是從遠路行走帶來。一身著裝雖舊,但合體、合身,干凈、整潔,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有氣質。聽他說的是地方方言,應該就是居住在周邊附近的人吧。
看到這一切,頓時,老人的相貌、神情、氣質、甚至衣著,和父親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甚至一時也難以分辯,這一刻的我,兩位老人的形象交織在一起,我腦中完全亂了。
緊隨老人身后的那個女子,大約二十多歲,身材不高,面容端莊俊秀,一對眼睛,很大又明亮,但透出深深的憂愁。她身穿帶有碎花的布衫,黑褲,布鞋,背著個小布背囊,上面蓋著一塊花布,露出一條縫。
女子始終半低著頭,一聲不吭,緊緊隨著老人進入餐館,一聲不響的站在老人身后,毫無疑問,她和老人一定是同伴人。
不大一回兒,似乎和老板談妥了什么,老人抬起右手,解開上衣二只紐扣,伸手在上衣的內側口袋中慢慢掏出一個小布包,是一只疊得整整齊齊的小方塊手帕。只見他小心翼翼的揭開,仔細的在手帕中取出一張鈔票,看了看后,遞給老板,又細心的把手中的手帕包好,放入內側口袋,扣好外衣紐扣,摸摸后,才放心的轉過身子,招呼一直站在身后的女子坐下,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坐在鄰近我們的空餐桌邊。
女子解下布背囊,輕輕地抱在懷中,慢慢的揭開蓋在背囊上的花布,我扭頭一看,原來布背囊是一個裹著嬰兒的嬰兒包。包里的嬰兒,露出一張小臉,粉紅肉團,看來也就一歲左右,仍在沉睡中。女子坐下,抱起嬰兒,臉頰輕輕的貼上嬰兒粉嫩的臉面,抬起頭,緊緊的看著嬰兒,剛才還憂慮的雙目中迸發出一種只有母親對兒女才有的愛撫光芒。
老人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茶壺,倒出兩杯茶,自己端起一杯,另一杯遞給了女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開始不緊不慢的呷茶入口,雖然只是一般的茶水,但老人那神情,悠然,放松,像在茶館里或家中悠閑的品味著茶的清香和甘醇,一切盡在茶水中,享受著這難得的片刻閑暇和放松。他端著茶杯,喝著茶,眼睛時不時看看在女子懷中沉睡中的嬰兒。
女子懷抱著嬰兒,一手端起茶杯,一口氣喝完,拿起茶壺給老人續上茶,一邊喝著茶,一邊輕輕的拍打著嬰兒,時不時的輕輕撫摸一下嬰兒的臉和頭。
就這樣,老人和女子靜靜的坐著,倆人沒有一句對話。
工夫不大,菜端上了桌,一碟素食豆腐,一碟青菜,兩碗白米飯。老人端起一碗米飯,給女子的碗中撥出了一些,把兩只盤子向女子方向挪了挪,兩人拿起筷子,開始吃飯。我一看,不禁心頭為之一癥,菜怎么這么簡單,是不是還有其它菜沒有上。過了一會,我瞅了瞅廚房,沒有上菜的任何動靜,我明白,老人點菜,就這兩個。
瞬間,不知為什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痛突然從心中冒出,有一種特別強烈的負疚感不由自主的涌上心頭,像深深刺痛了自己的心一樣。拿著筷子,端著碗,眼神雖然轉回來,但心中卻一直不停翻騰,仿佛看見自己的親人受到貧窮威脅,生活得如此節儉,腦海中不由自主又開始胡思亂想。
從老人的氣質和風度看,祖上肯定是書香門第,本人讀過書,有識有才,經過世面,飽經風霜。說不定過去在基層工作過,或是在機關單位曾經干過公事,當過干部。也有可能曾經當過教師。
那他為何如此節儉。從年齡上判斷,老人或許是過去的“五類分子”后代,也可能是當年的“右派分子”,文革中被揪出的“牛鬼蛇神”,過去劃定的所謂“階級敵人”?如果是,肯定曾經 經受過無數次政治運動的沖擊,被清洗后,經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被迫回鄉,或者落難在附近荒郊山野,艱辛度日。
也有可能是家庭發生突變,遭遇到天災、人禍、疾病等等,以致家庭遇難,被迫返鄉,以瘦小體弱之身挑起全家生活重擔,生活上遇到困難,經濟上處于窘境。
… … …
我一邊胡亂思量著,一邊又時不時似無意識地看看他們飯桌的動靜。
老人和女子仍然一聲不響,只是低著頭,埋頭吃飯。兩人之間,沒有一句對話,只有老人時不時的將那盤素豆腐碟中的豆腐夾到女子碗中,自己只就著青菜下飯。
我又感到納悶。他們之間怎么不說話?也不交流。老人和女子到底是什么關系?
是父女?是兒媳?是親戚?是收養?
女子難道有殘疾,是聾啞人?
倆人風塵仆仆,不畏艱辛,爬山登峰,到衡山求簽拜佛,老人一定不是為他自己,是為隨行的女子?是為襁褓之中的嬰兒?是來為整個家庭求得平安吧。
也可能是家里遇到了什么繞不過的難題,無法破解,到南岳大廟來抽簽求佛,以對佛祖之虔誠,企盼求得一支好簽,解心頭之惑,保佑全家平安。
也許是以前在佛祖面前燒過香,許過心愿,今天為了還愿,特為感謝神靈而來吧。
……
他們之間太多的疑惑,令人費解。無數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想象不出合情合理的答案來。
但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雙方是什么關系?飽經風霜的老人,一定是家庭處境不佳,經濟上十分困難,平時就節衣縮食,出門后更精打細算,萬不得已花錢,也反復掂量。
看著老人和女子就著兩個簡單的素菜默默吃飯,我沒有一點胃口。突然間,心頭冒出一個念頭來,不妨點兩個菜給他們送過去,但馬上又猶豫起來。一想到,老人一定是一位性格十分倔強,自尊心特別強,寧彎腰不屈服的人。這種人,最怕被別人瞧不起,最怕別人予以施舍,認為是外人可憐他。送菜過去萬一老人感情上接受不了,傷了面子,適得其反,雙方都會感到尷尬,讓老人臉上掛不住,更加難看。但不送,心里又不忍。
送還是不送?一再猶豫中,只見隔壁桌上的老人和女子己經放下了碗筷。老人將茶壺中的茶水倒入碗中,喝完。看著女子將花布又輕輕地蓋在嬰兒頭頂,然后起身,幫著女子小心地將布背囊緩緩背在身后,轉身朝門外走去。像來時一樣,女子仍然一聲不吭,緊隨在老人身后,走向門外。
桌面上,兩個碟子,兩只碗,干干凈凈,沒有一滴米粒掉在桌上。
這時的我,雙眼緊緊的盯著緩緩走出門外的老人,只想多看一眼,只有一種深深的內疚強烈地在心頭翻滾。腦中不但一團亂麻,甚至感到一種窒息感襲來,猶如有人在捶打著我胸口。
為什么當時不及時給老人送去一份菜。
為什么當時不主動過去和老人說說話,聊聊天,借此問一問老人有什么難處,如果能幫,想法設法給幫一幫?
為什么?
無數個為什么?
但現在,一切都晚了。
一切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門外,陽光的照射下,老人和女子的背影在山上擁擠的人群中時隱時現,隨后,一點、一點的模糊起來,漸漸地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茫茫人影中。
望著門外視野中的人群、腦海中老人的身影仿佛已經儲存在腦海中,留在記憶中,那身影雖然短暫的停留時間不長,可還是那么清晰,那么實在,
恍然間,老人的身影變換為父親的身影,那么熟悉的父親的形象立刻顯現在腦海,和剛剛消失的老人身影完全重疊在一起。
已經逝去多年的父親形象,一幕、一幕的閃現而出,是那么熟悉,那么親近,仿佛就像昨天一樣。
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年幼記憶中在中學任教的父親。身材不高,瘦小但精神,精力充沛,慈祥、瀟灑、忙碌,著裝好像一直是一身淡灰色的中山裝。白天到晚上,奔波在學校和家中之間,好像工作,家務,永遠也忙碌不完。晚上睡著以后醒來睜開眼,幾乎每次都能看到昏暗燈光下父親的背影,伏在桌上備課。早上起床以后,可以看到父親的背影,在匆匆走出家門趕往學校的路上。難得見他最好的休息和最大的享受,就是在假期的夜晚。暑假中,在全家居住的學校宿舍前空地,天空中能看見掛在天空的月亮,一天圓一天彎,天際間無數的星星在閃爍,地面上吹來的習習涼風,清涼怡人,學校里一片寧靜。忙碌了一天的父親,這時候才能悠閑的躺在躺椅上,邊上的一只小椅子上放著一杯茶,或在閉目養神,或在不知思考著什么。更多的時候,是我們圍在他身邊,聽他古今中外,天南海北,從古到今,引經據典,講歷史人物,敘地理知識,述幼時經歷。這時的父親,興致勃勃,才華橫溢盡顯。那一刻,是我們全家人無憂無慮,最幸福的時刻。
那是六十年代初期的父親。每天晚上學校晚自習后 ,父親總是在辦公室等著我。檢查過我的作業,看我在辦公室黑板上默寫完五個英語單詞,又認真的讀一遍,認為讀得準確以后,牽著我的手一同回家。從學校到家里,路程不長,昏暗的路燈下,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沿著高低不平的道路,邊走別說。那時候,我充滿好奇的所有問題都可以向父親提出,而父親則不厭其煩的全部都能給予解答。初中階段的三年中,除了每年的假期以外,幾乎每天晚上,雷打不動。許多課本中沒有搞懂的,書本中沒有的,甚至腦子里胡思亂想的問題,人為什么要活著?死有多么可怕?什么是人生追求的最大價值?應該怎么去讀書?怎么去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等等,都在短暫的晚間路途對話中得到答案。長大以后,每每想起,那是父親當年用淺顯的道理指導我的人生道路怎么走?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刻啊!假如人生能倒回一段,我一定選擇的是這一時刻。
記憶中六十年代“文革”前的父親,隨著階級斗爭的調門越來越高,各類報刊上的點名批判文章越來越多,學校的“教育革命”也緊鑼旗鼓的拉開了序幕,一場更大的政治風暴即將來臨。每天仍舊在學校、家里之間奔忙的父親,好像工作和家務更忙了。但我明顯的能感覺到他是用忙碌來暫時解除心中的煩惱。這時的父親,已經感覺到即將到來的政治運動將對全家和子女們前途帶來的沖擊。心中深處的憂慮,精神和身心的疲憊、使他更加謹慎,花白頭發多了,背也有點駝了。他仿佛像沙漠中的駱駝一樣,背負著全家的全部負重,在茫茫沙海中艱難的邁著步,迷茫中盡力去尋找方向。
“文革”初起,父親被關進了“牛棚”。一次又一次被批斗,一遍又一遍被交代不知已經審查過多少次的所謂“歷史問題”。他心中雖然感到寃屈,但內心卻很坦然,很平靜,他心里,創痕無論有多痛,都獨自埋在自己落寞孤凄的心中。“文革”十年中,面對家中被劃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兒女,除了深深的內疚之外,他從來沒有放棄對兒女們未來希望的憧憬。無論環境多么惡劣,他總是要求兒女們多讀書,尤其要學點辯證法,歷史的、客觀的去觀察事物,處理問題。千萬不能放棄文化知識學習。他經常用毛主席 “要經風雨,見世面”。“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語錄,孟子“天將降大任是于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佛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名言,鼓勵我們去磨練自己。一九六八年,十九歲的我,被注銷了城鄉戶口、糧食關系,第一批下鄉插隊農村,分配到徽縣邊遠村子去當一輩子農民。行前,父親語重心長的對我講,“人類歷史總是在波浪形的曲折中前進,社會發展的總趨勢誰也阻擋不住。要改變自己的人生,就要做好磨練自身,充實自我,提升自己的各種準備。”下鄉幾年中,父親的幾十封來信中總是要求我不能消沉,他一再說: “上帝就是自己。機遇是給有所準備的人的,你要早做好準備”。鼓勵我在農村插隊長期打算,不放棄學習文化知識的同時,學會針灸,手中有一技之長,才能有立足之本。深深的父愛和無限的期望,透過那一頁頁書信中每一字、每一句,重似千金。
進入了七十年代,風雨過后,父親回歸為真正有尊嚴的人。他雖然明顯蒼老了許多,人也瘦了很多,臉上的皺紋明顯增加,頭發更加花白了。但他背好像挺直了許多,步子邁得輕快了,話也說得多了,臉上笑容多了,再也看不到過去常年壓抑,憂慮,小心,謹慎的樣子。不少多年不能和不敢聯系的老鄉、朋友,坐在一起又敘舊了。 已經退休后的父親被聘為天水市政協文史資料組組員后,又像過去上班一樣忙碌起來。無論是赤日當頭,炎炎夏日,還是寒風刺骨,雪花鋪地,他一如既往進出圖書館,資料室查閱資料,編輯,整理天水歷史文化名人資料,和同行一起討論、挖掘、整理,推敲、晚上在家中昏暗的燈光下一絲不茍的撰寫。父親以一生所持有的擔當、犧牲、忍讓、包容的圓潤之心,處事、待人,贏得了大家對他的內心尊重。
老年的父親,雖早已邁入古稀之年,但精力仍不減當年,讀書、看報、學習、對新知識的追求、渴望,一天也沒有停止過。他更加關注兒女們的工作和學習。要求我們先做人,后干事、干成事。不斷的提出在學習中應該把握的重點和方向。在孫子輩陸續出生后,又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精心調教他們快樂、健康成長上。從很小開始,就從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上入手,指導他們怎么講衛生、懂禮貌。孫子輩漸漸長大,又手把手的從筆畫、算數開始,給他們讀書,講童話故事,送他們進入知識的海洋。講淺顯易懂的生活常識,做人道理,其要求之嚴格,甚至苛刻程度,當時,連兒女們都不可理解和接受 。幾十年過去了,當初的我們也邁入了老年,孫子們正生活在幸福、安康的新時代。看著這一切,當年父親目光中對孫子們的慈愛,一生前途的殷切期望。一舉一動中的嚴格要求,人生道路的指教 ,猶如昨日再現,一生中怎能忘記?
說不完,道不盡。
太多的記憶,太多的印象,太多,太多……。
一身灰色的中山裝,永遠是整潔干凈,服裝上的紐扣,永遠都扣得整整齊齊。戴的一頂的帽子,雖然已經泛白,經過多年的洗禮,仍像新的一樣。腳上穿的一雙圓口黑布鞋,一生也沒有改變過。口袋里裝的一張方手帕,永遠是方方正正、干干凈凈。瘦小精神、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知識淵博、睿智敏捷、正直真誠、嚴謹圓潤的父親形象,是那么清晰,像篆刻在腦海中,永遠不可磨滅。
父親的身影,仿佛和我們兒女們的血脈連在了一起,每一次回憶,我都會感到自己的血在沸騰,我相信是父親在茫茫蒼天看著我們這一代,乃至下一代健康、成長、成材,在天堂之上護佑著我們幸福、歡樂、安康。
“百歲光陰一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但改變不了已經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回憶。二十年來,當年衡山之行和老人的奇遇,時不時,當時的場景會突然出現在腦海中,老人的身影和父親的形象相互交織在一起,難以分辨,不可忘卻,都深深的留在永久記憶中。而在衡山留下的遺憾和愧疚,隨著時間的推移,不但沒有消失,而是變的更加強烈。
2021年9月6號 深圳 起稿
2021年9月26日 深圳 初稿
2021年10月月10日 深圳 修改搞
2022年3月13日深圳 修改稿
2022年3月18日深圳 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