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傳道情何限,遙憶師門數仞墻
——從學霍松林師的幾點感懷
作者:尚永亮
我是霍松林師的老學生了。如果從1978年初讀本科算起,中經八十年代隨師讀碩、讀博,以及博士畢業后協助他指導博士生,直到1997年離秦赴鄂止,前后歷時約二十載。其間趨侍絳帳,耳濡目染,獲益良多。丙申歲末,九十七歲的松林師躺在床上,通過視頻向諸位同門賀歲,并與我們約好,在百歲壽慶之際再度相聚。孰料蒼天未遂人愿,在剛過了春節的正月初五,他老人家便與世長辭,匆迫地離開了我們。在趕回西安料理業師后事的過程中,眼望“唐音閣”中那一排排插滿書籍的高大書架和空蕩蕩的書桌,追思業師一生行跡和學術貢獻,不禁悵然于心,五味雜陳。而感懷最深的,便是當年隨師讀書時的一幕幕情景。
一
松林師指導學生,是標準的師傅帶徒弟的做法。他重視能力的培養,而不強調單純的知識傳授。他很少給學生開課,而是指定若干書目,講明基本要求,讓學生回去細讀,做筆記,定期到他家中討論,重點就所遇到的問題進行辨析,指出改進的方向。我讀碩士時的專業方向是元明清文學,記得入學不久,松林師就把同專業的幾位同學叫到家中,布置任務,讓我們先將整個元雜劇細讀一遍,寫出札記,然后每人選擇數部作品詳加注釋,由此深化對元曲的理解。這個辦法看起來笨拙,但一個學期下來,卻收獲甚大,不少雜劇作品的內容、結構、人物、語言乃至典故、字詞,都爛熟于心。比起那些泛泛涉獵者,自不可同日而語。由此也奠定了我們進一步研習元代文學的基礎。大概是有了這些訓練,1985年,松林師便將其應山東文藝出版社之約擬編著《西廂匯評》一書的任務交給了我。其時正逢盛夏,我將各種資料堆積案頭,對始于《鶯鶯傳》、終于兩部《南西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的十部作品、四十余萬字細加研讀、整理、校勘、標點,歷時數月方告竣工。期間多次得松林師指點,學到了很多好的方法,也使自己整理古籍的能力得到了顯著的提升。
至于學位論文,松林師也很少直接命題,而主張由學生通過閱讀,發現問題,自己選擇最感興趣、最易于出新的研究對象。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調動學生學習的自覺性、主動性,才能動手動腳找材料,逐漸掌握學術研究的方法和路徑。當然,關于選題的基本原則,他是有明確要求的,那就是寧實勿虛,寧小勿大,要有問題意識和新視角,要有此題完成后繼續開展的空間,而關鍵則在于出新,在于解決前人未能解決的問題,切忌蹈襲成說,游談無根。我是松林師的首屆博士生,此前已在大學任教數年,發表了十余篇學術論文,算是有了一定的研究基礎,但面對博士論文選題,比照老師的要求,仍頗感困難。猶記1987年的秋季,每到傍晚,我與晚我一屆的同門師弟鄧小軍、程瑞釗便約在一起,圍著學校運動場一圈一圈地走,一個一個問題的討論,你來我往,相互激發。回去后再讀書,再思考,接著再討論。這樣的日子歷時數月之久,其間有大的焦慮,也有理清思路、逐漸逼進目標的喜悅。最后,我選擇了研究中唐貶謫文學的題目,擬以元和時期韓、柳、劉、元、白五大詩人為中心,深入考察其遭貶后的生存狀態、心理狀態、創作變化及美學追求,同時,向上溯源屈、賈,向下聯及蘇、黃,由此形成從執著到超越的核心理念,借以從史的層面了解中國貶謫文化的整體走向。這一思路的大致成型,就得益于當年同學間的討論,得益于松林師的嚴格要求和由此形成的無形壓力。現在看來,這一選題應是有價值的,它一方面開拓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另一方面也為我日后從事唐五代、宋代貶謫文學乃至上古棄逐文學的研究奠定了基礎。所以,當時和松林師談了我的想法后,他非常高興地予以肯定,并在我拿出全文總綱后,做了詳細的批改和指導。直到今日,我還存留著當年的批改件和他寫給我的滿滿兩頁的具體意見。
松林師這種培養學生的方法,當時有人戲稱為“放羊法”,言辭間似乎有些不滿。我的同學、現任教于東南大學的徐子方教授曾就此做過辨析:“有些老師培養研究生,的確不肯‘放’,而是抱著‘羊’走路,給‘羊’喂‘草’,甚至替‘羊’吃‘草’。而霍先生,則的確是把羊‘放’出去,‘放’入遼闊的大草原,誘導‘羊’們吃最好的‘草’。……我敢這樣說,我們的獨立科研能力和事業中的開拓精神,都應歸功于霍師的‘放羊式’教學法。”(《霍松林先生八十壽辰紀念文集》,第580-581頁)對子方兄的這一看法,我是深以為然的,并在自己培養研究生的過程中多所依循。
二
對于松林師的研究法和教育法,我將其概括為四句話十六個字,即“避熟就生,避虛就實,博專結合,知能并重”。簡單地說,避熟就生,指的是不因循,不蹈襲,要開拓新領域,發現新問題。避虛就實,指的是重材料,重實證,力避游談,力避玄虛。博專結合,指的是既要術業專攻,精于一藝,又要放開視野,博觀約取。用松林師的話說,就是“專和博,互為條件,相輔相成。”既不能博而寡要,又不能畫地為牢,因為“沒有廣博的知識,過早地專門化,可能較早地出點成果,但那成果的質量不會高,而且路子越走越窄越困難。”至于知能并重,則是對知識和能力的強調,而相比之下,能力的培養更重于知識的獵取。
當然,這種概括未必一定準確,但卻大抵得其仿佛。在從師問學的十余年中,因為住的近,所以常去府上討擾,聆聽教誨的機會也就多一些。記憶中,松林師對以下幾個問題也是頗為關注的:
一是入門須正,立志須高。這本是南宋嚴羽論學詩的話,但松林師移以論學,便有了新的生發。在他看來,做一個學人,一定要自期遠大,先器識而后文藝,倘若不是如此,即使成為某一領域的專門家,其眼界、格局恐怕也難得放開,難得有大成就。同時,他還特別強調啟蒙教育、首次感知的重要。因為一個簡單的道理是:學拳容易改拳難。如果啟蒙教育沒搞好,從小認一些錯別字,染一些壞習氣,輸入一些錯誤觀念,方法不對,文理不通,習非成是,那就牢不可破了。他曾以煮飯為喻說:“煮一鍋新飯并不難,但如果已經被人家煮成夾生飯,你再要把它煮好,就困難了。相反,如果啟蒙教育搞得好,那就為以后的健康成長鋪平了道路。”
二是做學問要從目錄學入,要對中國典籍的存留概況有一個清晰的了解。他引用清人王鳴盛的說法:“目錄之學,學中第一緊要事。學者必須從此問途,方能得其門而入。”多次告誡我們:“掌握目錄學,就是獲得信息檢索的能力。就信息儲存說,記在自己頭腦里的知識叫做內儲,儲存于頭腦之外的圖書資料、科研情報則是外儲。要使外儲為我所有,就得培養較強的信息檢索能力。缺乏這種能力,談不上學術研究。”所以,在讀碩士第一年,就專門請陜西師大古籍所的黃永年先生開設了目錄學、版本學的課,以夯實我們的相關基礎,了解不同時期的版本形貌、特點以及四部淵源、發展、藏書等大致情形。
三是做研究猶如警察抓小偷,又如法官斷案,要搜集各種線索,要重證據,重證據鏈。松林師常對我講:在考察一個對象之前,首要的任務就是窮盡各種資料,認真地加以辨析。這樣做的好處之一,就是要在錯綜復雜的資料堆里尋找最有用的線索,由此順藤摸瓜,一步步接近事物的真相。其中既要避免孤證,又要注意反證,既要注意當事者的說法,還要注意其他人的說法,使證據之間互相印證、互相補充,形成一個有機的鏈條。只有這樣,才能避免主觀臆斷,才能使被追捕者無所遁形,也才算是一個聰明的警察、智慧的法官、優秀的學者。
四是寫文章既要文從字順,又要注意所用字詞的準確、精省,能用一句話說清的事,絕不繁衍至兩句三句;能用此詞準確達意者,絕不用彼詞蒙混過去。要做到這一點,就要反復推敲,不斷修改。在讀碩、讀博期間,我寫過一些習作,如《屈原生年榷論》、《天人感應與神秘思維》、《兩種思維的沖突與史學家的苦悶》、《蔣士銓評傳》等,都曾送交松林師審閱,經他悉心改訂,最后由師生聯名發表。1987年,松林師應約為上海教育出版社編寫一部《李白詩歌鑒賞》,囑我來寫初稿。接受任務后,我頗花了些心力,從1000多首李詩中精選了150余首佳作,予以注釋和賞析,最后形成近20萬字的初稿。松林師看過之后,雖在整體上多有肯定,但也嚴肅地指出了存在的問題,而對文中拖沓的語句,誤用或欠省凈的字詞,則一一勾出,或改訂,或重寫,十六開的稿紙上,布滿批改后的紅色印記。在松林師家中,他手拿改過的書稿,一邊解釋各處改訂的理由,一邊語重心長地說:“文字功夫是一個學人終身須用力之所在,這是基本功,也是一篇文章、一部著作的門面。有些學者,一大把年紀了,也有不小的名氣,但一讀其文,就令人皺眉。不是他的觀點不好,而是在語言上粗制濫造。你們現在年輕,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切不可掉以輕心。”松林師這席話,給我留下極深印象。此后每寫文章,在語言使用上都格外留心,經一遍遍修改打磨才敢拿出示人。同時,這也成了我指導學生時反復強調的一個要點。
三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思想解放的年代,新方法、新思潮風起云涌,一時間蔚成風氣。我們這些古典文學專業的研究生也受其影響,常用一些新理論來觀照中國文學史,并嘗試進行寫作。對此,松林師是寬容的,他認為時代在前進,學術也應有更新,新方法、新理論只要合理,自然可以使用,但根本原則在于能切合中國文學史的實際,能解決問題。如果只注意貼標簽,浮在事物的表層,那就適得其反了。他曾借用漢代王充“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的話,告誡我們,作為一個學人,既要知古,又要知今,知今才能更好地知古,知古的目的則是為了知今。因而,要將古今打通,要用通史的眼光來研究斷代的內容,要注意從中國文學的實際提取理論和規律性的東西。至于對學界一度興起的“玩學術”的做法,他則堅決反對,認為學術怎么能玩?這種“玩”,失去了對學術應有的真誠,將會導致學術研究的墮落。
為了開闊我們的學術視野,松林師特意從上海先后請來了章培恒、馬興榮等先生,由他們各開設了一周左右的課程。章先生主講明代文學,馬先生主講唐宋詞學,每天三節課,將學術史和當前研究結合起來,縱橫切入,頗具啟發性。課下則與我們一起切磋討論,氣氛很是熱烈。通過與這些一流學者的近距離接觸,我們一方面學到了新的知識,了解了他們治學的路數,另一方面則打開了眼界,有了一種取法乎上的自覺意識。
與此同時,松林師還鼓勵我們適時地走出書齋,或做實地考察,或參加學術會議,借以獲取對研究對象的實際感知,對學界研究動態的即時把握。同門師弟鄧小軍當時研究作為唐代文化開端的河汾之學與貞觀之治,涉及文中子王通講學之地的文化遺存,亟欲前往山西河津縣做些實地考察,卻因經費困難,艱于啟程。松林師得知后,當即允諾,資助小軍兩赴河汾,為其論文增添了可貴的第一手材料。小軍回來后數次與我談及其河汾之行的收獲,言辭間充滿了感激之意。與小軍兄相比,我則在參與學術會議方面更多地受惠于松林師:1982年,先后參加了在西安舉辦的首屆唐代文學研討會,在湖北秭歸舉辦的首屆屈原學術研討會;1984年,參加了在洛陽舉辦的中國文學講習班;1985年,又接連參加了在清華大學舉辦的首屆聞一多學術研討會,在秦皇島舉辦的明清文學講習班;1990年,與松林師一起參加了在山東濟南舉辦的首屆國際賦學研討會。在這些會上,拜識了不少學界前輩,也結交了很多中青年同仁,更重要的是,為參加會議而撰寫了《論孟郊詩的風格及其成因》、《論〈哀郢〉的創作和屈原的放逐年代》、《聞一多與莊子》、《司馬相如賦的主體特征和模式作用》等論文,使自己獲得了一個與學界同行交流、切磋的機會,既認清了自我的局限,也相應地提升了研究的格局。
外出訪學是另一件值得一說的事情。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研究生培養經費并不寬裕,區區數百元,將后期的論文打印和聘請答辯老師的費用除去,所剩已經無多。但即使如此,松林師仍設法拿出一筆錢來,支持我們到各地走一走,去查閱資料,并向相關高校的名師當面請教。在他看來,只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拜識一些有成就的學者,才能深化對中國文化的了解和體驗,才能轉益多師。在松林師的支持下,我和同門學弟、現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大學的魏崇新教授自西安出發,途經成都、重慶、長沙、廣州、上海、蘇州、南京、揚州等地,先后拜訪了四川大學的繆鉞先生、因與繆先生合著《靈溪詞說》而暫住成都錦江賓館的葉嘉瑩先生、中山大學的王季思先生、上海師大的馬茂元先生、蘇州大學的錢仲聯先生、南京大學的嚴迪昌先生、南京師大的吳調公先生。這些先生聽說我們是松林師的學生,都非常熱情,對我們的研究和提出的問題予以指導,有時雖話語不多,卻直擊要害,令人豁然。此外,我們還跑了幾所高校的圖書館,就研究課題查閱相關文獻,獲得了一批有價值的資料。我當時的關注重點是清代詩人趙翼和黃仲則,為此還專門去了常州,觀看了黃仲則的“兩當軒”故居,結識了趙翼的六世孫趙爭先生,獲取了不少書本之外的信息,由此增強了對歷史文化的實際感知,并對我后來編寫趙翼年譜,撰寫黃仲則的論文,提供了有力的支撐。
四
松林師是斐聲海內外的著名學者,又是極具功力的詩人和書法家。關于他在文藝學、中國古典文學等領域的造詣,我曾在《霍松林先生學術傳略》(載《凡人與偉人之間》,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中詳細談及,茲不贅言;關于他的詩歌創作成就,也早有定評。在為1988年出版的《唐音閣吟稿》所作序言中,錢仲聯先生這樣說道:“松林之為人,能文,能書,能倚聲,能研說部,能雕文心,而尤長于詩。”而其詩“憂時感事,巨構長篇,層見迭出,含咀昌黎以入少陵,此其所以為豪杰之士也。”程千帆先生進一步指出:“松林之為詩,兼備古今之體,才雄而格峻,緒密而思清,而其得意處,即事長吟,發揚蹈厲,殆不暇斤斤于一字一句之工拙。”驗之實際,這些評說當非溢美之言。這只要看看他作于抗日戰爭時期的《盧溝橋戰歌》、《哀平津,哭佟趙二將軍》、《八百壯士歌》、《聞平型關大捷喜賦》等系列作品,即可感知一位十六七歲少年蒿目時艱、悲情郁勃的胸懷和才氣。大概正是有見于他在現當代詩壇持續不斷的高質量創作,1995年,中國作協曾將其列入“抗戰時期老作家”名單,頒授“以筆為槍,投身抗戰”獎牌;此后,他又數度獲得“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最具影響力詩人獎”等榮譽。
松林師的書法以行草為主,自成一派。細觀其字,寓剛于柔,真率灑脫,用筆之妙勝于用墨,字里行間氣韻流動,很有些傳統文人的高風雅致。所以,每當外出開會或游覽名勝,總有人向他索求墨寶,他也多是來者不拒,于氣定神閑之際,當眾揮毫,傾刻之間,便已煙云滿紙。據一位同校的老師講起,一次全國性的學術會議組織專家外出考察,當地主人備好了紙墨,盛情邀請來賓題字留念,眾人多推辭謙讓,一時間氣氛稍嫌尷尬。這時,北京大學的王瑤先生感嘆道:如此場面,大概只有霍松林先生才能應付自如了。細想起來,確乎如此。在我們從師問學的那幾年中,不僅多次目睹松林師在各種文雅之會時筆走龍蛇的風采,而且都曾得到過幾幅老師贈送的墨寶。碩士畢業之際,我們十位同門聚于“唐音閣”中,松林師鋪紙研墨,為每人題寫一詩:“十全十美古猶稀,萬里前程各奮蹄。莫忘同窗無限樂,弦歌三載杏園西。”博士畢業時,我又獲贈詩一首:“斯文重振邁前修,哲士寧忘黎庶憂。九曲黃河通大海,瀛寰放眼看潮流。”這些由老師親筆題寫、充滿期待和勉勵的詩行,我至今還保存著。有時讀書讀累了,觀賞摩挲一番,思緒便又回到了幾十年前。
松林師平日喜望南山,最愛唐音,曾先后榜其居曰“見山樓”、“唐音閣”。如今終南依舊,樓閣已空,睹景思人,回想早年受業的歷歷往事,我內心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唐人李義山《謝書》有云:“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攜筆硯奉龍韜。自蒙半夜傳衣后,不羨王祥得佩刀。”再三品讀,感同身受,謹綴文末,以志微誠。
(作者:尚永亮,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曾任文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