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聲呼喚,一陣陣悲泣,劃破黃河上空寂靜的冬晨。2020年1月15日,周宜興先生因病永遠合上了雙眼,走完了他八十二年的人生之路。習近平、汪洋等中央領導委托有關方面為周老送來了花圈,省有關領導、各地民盟代表、師生代表等齊聚殯儀館,為安臥在鮮花翠柏中的周宜興先生送行。通往殯儀館的路上,自發前來送行的人們排成了長龍。
去年年初,周老在例行體驗時不幸查出胃癌,但他非常樂觀,坦然面對。醫生督促手術,他卻堅決不肯,說自己年齡大了,沒必要。后來在醫生的多次建議下,他才去上海復查。再次確珍后,他聽從醫囑接受治療。期間,他一直沒閑著,日以繼夜在病床上撰寫《讀易筆記》,同時還一直操心著伏羲文明研究之事。一面給張津梁主席、張建杰部長和我寫信,提議在天水召開彝族文化與伏羲文明研討會;一面打電話聯系貴州方面商量召開會議事宜。寫作中,他有時會打電話向我詢問一些歷史方面的事。周老是很謙虛的,總會說請教一些問題,我說您老問就是了,不必說請教,您見外了!從始至終,他沒把自己當病人看!
12月25日,我去蘭州參會,當晚特意去醫院看望了周老,當時他精神很好,我們談了許多。會議結束后,我又到醫院看望。臨別時,他突然將我叫住,握著我的手,有些依依不舍地叮囑:“我的新書出版后要搞個發行儀式。”我應承下來,誰知這次囑托卻是他最后對我說的話。
回天水后,我常打電話詢問周老的病情,時不時與他聊聊寫作的事。1月15日上午11時許,我突然接到周老兒子周頌東打來的電話:“爸爸陷入昏迷,正在搶救。”我一聽,忙說:“趕快請醫生全力搶救!”電話掛斷一會,頌東又打來電話說:“爸爸蘇醒了!”我聽后非常高興,可沒一會兒,民盟省委郭文君打來電話說:“周老不行了。”我下意識說道:“怎么可能,頌東剛打過電話,不是說醒過來了嗎!”其時還對周老搶救抱著一線希望。然而,中午1點20分等來的卻是頌東“父親走了!”的沉痛消息,讓我一時回不過神來,半響,才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周老離我們而去了,也離開了他一生熱愛的伏羲文化研究事業。電話里,頌東囑我代寫周老的生平簡介,我心情沉痛地應了下來。
周老是我的前輩,也是我的老上級,可以說亦師亦友。近三十年來,又因伏羲文化研究的緣故,我倆走得更近。去年11月17日,我們還去貴陽參加伏羲文化與彝族文化的源淵論壇,周老在大會上作了重要發言,并就今后與彝族學者加強對伏羲文化與彝族文化的深入研究,達成十二點共識,正準備大干一場呢,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1月16日上午,我急匆匆趕往蘭州為周老作最后送行。
走進周老辦公室,滿眼皆是隨意攤放的書籍和零散的紙片。書堆中,擺滿論文專著、學術動態、高校教材、研究感想、生活小記……一張張泛黃的稿紙似穿越了時空,把周老的執著逐漸展現開來。
周老是哈工大理科出身,他在大學任過教,也曾在三線企業當過總工程師,干過行政,亦擔任過民盟甘肅省委主委,為多黨合作作出過杰出貢獻。退休后出于對祖國傳統文化與家鄉的熱愛,走上了傳承和弘揚伏羲文化的文化公益之路。并在兩件事上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一是伏羲文化與彝族文化關系的研究;二是確立中華文明探源的新標準。
他先是鼓與呼。在任全國政協常委其間,他于2007年3月11日全國政協大會期間,以“啟動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發掘并研究龍文化的根”為題作了大會發言。他認為中國的龍文化是由伏羲開創的。伏羲時期正是大地灣文化誕生并發展的時期,將大地灣文化與伏羲文化重疊起來研究,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全世界的華人都認同自己是“龍”的傳人,但關于“龍”文化還沒有一個令中國乃至世界信服的說法,應盡快啟動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發掘并研究“龍”文化的根。他的發言獲得時任全國政協主席賈慶林的好評,引起全國各大媒體熱評。當時他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第一時間打電話與我分享這一喜訊。此后十多年,周老一直積極為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鼓與呼,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古老的彝族是伏羲的后裔,他們世代口口相傳,希慕遮是伏羲第二的兒子,彝族的始祖。彝族取名有聯名的習俗,父親名的最后一個字為兒子名的第一個字,“希”即伏羲的“羲”,這樣依次接續,排名已經幾百代了。
值得一提的是彝族古老的文字,它是公認的世界六大古文字之一,保留了大量豐富的文史資料、天文知識和口傳史,是研究無文字記載伏羲時代寶貴的資料和抓手。2019年6月,天水伏羲文化旅游節籌備期間,周老正在上海化療,他多次打電話安排我與彝族學者商量召開一次彝族文化與伏羲文明關系的研討會。我按照周老的安排在天水主持召開了會議,來自云南、四川、貴州、河南、山東等地的幾十名專家學者就伏羲文化與彝文化同源共祖進行了深入研討。彝族學者在貴州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祿文斌帶領下,專程來天水參加研討會及公祭伏羲活動。研討會上,多位專家學者圍繞彝族文化和伏羲文明的淵源關系,以人類文明起源、古彝文字與大地灣刻劃符號、彝族八卦圖與伏羲畫卦等為主題,就彝族的古文字與伏羲在天水刻書契之間的關系,彝族的天文歷法與伏羲先天八卦之間的關系等課題,開展了深入交流探討。這些問題的研究與論證,對推動彝族文化研究和中華民族尋根探源有著重大意義,也對中華文明的歷史斷代工程有所幫助,更對推動中華民族大團結、大繁榮有深遠意義。會議還決定同年在貴州再召開一次研討會。
11月17日,研討會如期在貴陽召開,周老不顧病痛,帶病出席會議。他一位八十二歲高齡的耄耋老人,拉來一個裝滿他著作的特大箱子,并一本一本親自分發給彝族學者。他對傳統文化研究的執著和癡迷感動著我,也感動著與會學者。晚上,我陪他在駐地附近散步聊天,回房后他又不知疲倦地趕寫起《讀易筆記》。返回時因有事不能同行,我不放心他一個人,特意讓熟人送他到機場。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詢問平安時,他又在電腦前寫作了。去世前,他還在病床上安排著最后一本專著《讀易筆記》的出版事宜。可以說,《讀易筆記》是他在與死神賽跑中完成的。
周老干的第二件事,就是確立中華文明探源的新標準。他苦心孤詣,在全國首倡中華文明8000年,提出建立中華文明新標準的主張。為尋找中國古文字的標準缺環,他找到彝族古文字。他關注國內考古動態,找尋新的證據,每有一點信息,他都像孩童一樣打電話告訴我喜樂。
《中華文明8000年》與《中國上古時代的文字》兩書,是周老對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多年傾心研究的重要成果。2018年9月4日,我在天水主持召開兩書發行暨出版座談會。周老重申中華文明探源和建立中國人自己關于文明標準的想法。他提出可用現存彝族古文字探討中國上古刻畫符號,以彌補中華文明標準缺少古文字一環的辦法,無疑是一個有效的方法。
世界四大古文明中,三個都中斷了,唯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其奧妙就是伏羲文化所倡導的“天人合一”宇宙觀,陰陽合和、互易、不易、平衡的辯證法則,在中華傳統文化中始終占主導地位,從而引導中華文明源遠流長,長盛不衰。
2015年11月,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了周老的《中華文明8000年》一書。該書依據大地灣遺址考古、伏羲文化研究和全國各地的考古成果,古籍記載和民間口傳遠古歷史的精華,創造性地歸納提出五條確認中國遠古文明的標準:①農業生產力已比較成熟,農作物成為人類的主要食物。②示意文字誕生,人類從實物記事進入符號記事時代。③具有社會管理功能的聚落出現。④彩陶禮器和大量的陶質器物在祭天、祭祖的活動中使用。⑤樂器與樂譜出現,音樂在祭天、祭祖的禮儀中應用。五條標準中,第一、五兩條是中國標準中特有的。第二、三、四條是對西方標準依據中國實際進行修正的,即用“示意文字”取代“語言文字”,用“聚落”取代“城堡”,用“彩陶”取代“青銅器”。按照這五條標準考量中華文明,其上下5000年的結論成立,考量中華文明8000年的設想也成立。
周老晚年做的以上兩件事,不僅非常有意義而且都是大事。第一件對民族的認同和團結的作用不可低估,第二件對民族文化的自信有很大提升。他利用彝族和彝族民俗對無文字時代伏羲文明的研究方法,無疑是正確的。他提出建立中華文明新標準的思路對確立中華文化的自信也是一個很大的課題。本來不同民族和不同國家的文化因其歷史條件和地域形成,應該有其不同的特色,很難用統一標準去判斷,各國、各地文化的不同特色應該是常態,中國人自己關于文明標準的新提法是文化的創新。
退休后的周老異常忙碌。他擔任中華伏羲文化研究會執行會長、名譽會長,為伏羲文化研究傾注了大量心血,以致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他曾多次親自駕車往返蘭州和天水,為伏羲文化研究的事宜奔波,也曾先后在北京、河南、廣州等地召開多次伏羲文化研討會。為傳承和弘揚伏羲文化,他不遺余力。他的愿望是在臺灣召開一次伏羲文化研討會。為此,特聘臺灣張安樂為伏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但因各種原因未能如愿。后來我們積極爭取,實現了海峽兩岸6月22日同祭伏羲的宏愿,也算是對他愿望的彌補!
周老的突然逝世,從我個人來說,失去了一位請益的良師,從伏羲文化研究方面來說,使我們失去了一位鼓與呼者,一位身體力行的積極踐行者。
白塔山肅立,黃河揮淚。
斯人已去,德范長存!
(作者安志宏:系天水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天水市周易學會會長、孔子研究院院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