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來石家河
●李曉東
當你執念于某個地方,也許,終將難以成行。若你隨緣,那么,該來的,終將邂逅。石家河就是這樣,我始終不曾尋找,它亦只是等待,然后,不期而遇,然后,默然花開。
八年前,我未老,雪將盛,我在路上的時候,石家河大霧彌漫。車行環山,急轉盤旋,初冬靦腆,寒意尚淺。至深喉腹地,數十戶農舍錯落,房前梯田層遞,屋后麥垛披霜。三五只土雞悠閑漫步,一兩匹馬駒甩尾刨蹄。炊煙里飄出柴草的味道,濃霧消散,漸露出一縷一縷的藍天白云。同事家里正給他去世的老人過三年,這是我們一行的目的。沿地埂而下,踩著黃土,跟著迎來的同事往前走,已經能聽到嗩吶鼓樂之聲了。于是行禮儀之事。
禮畢,穿村而過,出巷下坡,愈走愈窄,愈走愈低,坡度陡峭且僅容一人,幾無轉身回轉之可能。坡停,原來我們已經下到深谷,腳下正是一帶白亮,原是冰封長河。兩側壁立如刀鋒,夾擊著長條狀的藍天。抬頭望出去,碧空如洗,果然是山中歲月,別樣洞天。來時城內霧霾深重,怎料此地冰清玉潔。眾人皆歡呼雀躍魚貫而入。冰上舞者顧盼流轉,倚石綠女搖曳生姿。更有破冰尋童年之趣者,捋草舒懶腰猿臂者,欣欣焉,言笑晏晏焉。我一向不大合群,照例循了崖下羊腸踽踽獨行。
到得一處巨石前,彼此相對。看它龐然圓潤,既有時光雕刻的百轉千回,亦有自顧留存的個性氣節,兩廂融合,互為消長,成就了我眼前的風物。衰草匍匐,冰河延展,此地只我一人。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的等待,它們與我相逢。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的過客,它們與我擦肩。我站在谷底,聽風是風,看云是云。風云際會之間,有蒼鷹盤旋。它在高空俯視我,我在低處仰望它,我想它定是嗅到了我的氣息。我的氣息里,應該少有欲望的迂腐味,那是這些年里離我越來越遠的味道。但是,比起這山,這河,這溝,這石,這草,這鷹,我還是塵滿面,鬢如霜,周身都是俗世之氣了。
這樣想著,不由呼吸吐納,唯覺肺腑滌蕩,內外貫通。清新滿腹,耳聰目明。一山一水一我一影,與那外界隔斷,群響畢絕,看大大小小的石頭遍布冰床,大如臥虎,三五人等難以環腰,小如鵝卵,鋪掌心可供把玩。萬物皆以大字為先者,自然攀高處體驗唯我獨尊的快意。于我,一向對細節微距充滿好奇,比如星星點點的野花,比如倏乎箭逝的小魚,比如遺落民間的傳說,比如不為人知的種種,我都有天然的親近感。越是熱鬧,我越是躲避,所以,此刻陪著我的,不過三兩顆丑丑的小石頭。
石家河,石家河,我希望就是指我手心的小石頭,那么,其中的河字,也該是眼前這冰河了。這被俊白鎖住了的河,有放射狀的花紋,也有縱橫如血管的裂痕。我踮起腳尖,試著從冰面上走過,足下傳遞來的感覺告訴我,平安無事,于是放開膽子快行,只是不敢像小時候那樣溜冰,但這已經很好了。一瞥之間那虎視眈眈的巨石卻讓我不快。太過龐大的東西總是令人害怕,就像太過囂張的人一樣。
獨處的時間總是短暫,在眾人的呼喚中,我又回至大路。這被千萬雙腳印鋪滿的大路,當然有著凡人都喜歡的開闊平坦,這也是大多數人都喜歡的去處。車行漸疾,回望那被蒼茫覆蓋了的小村莊,已然不見蹤跡。同車人插科打諢各種玩鬧,我之沉默我之向隅實在不合時宜。就在這不合時宜的沉默里,我想,也許,和很多個邂逅一樣,我此生終將不復晤面石家河。于是賦古風一首。
辛卯仲冬廿一日秦嶺石家河村記行【古風】
遠山銜澄碧,老樹一抹煙。
雞塒矮墻近,麥垛籠霜圓。
小犬隔門吠,黃牛甩尾歡。
柴舍冬陽暖,媼翁拄杖閑。
垂髫抵角戲,土語笑靨憨。
崖畔眺深谷,玉帶正蜿蜒。
羊腸小道入,溝壑自盤旋。
野棉沾衣絮,沙棘色欲燃。
滾石斜傾落,杳杳聲不還。
冰封長蛇臥,寂寂峭壁斑。
嶙峋參差錯,澗底曾急湍。
不過幾旬往,動靜一念間。
動如鈴鐺脆,靜作龍宮龕。
探身躡青履,厚薄足下偏。
仰觀天地大,捫心境界寬。
呼出渾濁氣,納入雪噴泉。
一路逐風去,乾坤自在談。
任何個人的算計都拗不過機緣的安排,在我接到石家河采風的邀請之后,我首先憶起的,就是數年前我獨立谷底的風景,所以重新梳理記憶,為更準確計,翻閱博客,這才知道,上文之所述原是2011年12月15日的一次出行。
2018年4月3日,我隨單位參加官方舉辦的“秦嶺第二屆連翹旅游節”,一路上想象了花開成海絕色如金的宏大場面,熟料活動場地設在一處平底上,應當是取其開闊平坦之意了,可惜環山尚未綠透,極目衰林遍野,腳下坑洼結草,稍不留神就會摔倒,與會者皆步履蹣跚小心翼翼。會場上多碩大氣球巨型拱門,條幅懸垂,依然是人為多過自然。至于連翹,未見一株。心里有些掃興。好在那幾日市區已如盛夏一般,燥熱難耐。此地春風駘蕩,清涼宜人,站在風口之上,衣袂飽滿如帆,將滿場鼓樂喧囂盡數拋于身后,沒有期待之中的燦黃灼灼,倒也有意外之余的心曠神怡。
思想起剛剛穿村而過的古韻山莊,山門匾額上分明題寫著“石家河”幾個字,可是與我印象中的石家河實在是大相徑庭。雖只是坐在車上看見窗外的白墻籬笆,雕塑燈籠,古色蓬門,但已經一眼就能看出和許多旅游景點一樣的鋪排風格。心里疑惑,很想返回去探尋一番。無奈身負公干,不好私游,只好在返回的車上又一次穿村而過,心里遺憾莫名。
冥冥之中,不該留存的遺憾一定會以某種自然的方式替你補上,所以,在接到石家河采風之邀的時候,我尚未去,心已釋然。4月7日去往的第一站是五臺山,若非此行,我當真一輩子就不會知道,我八年前去過的石家河,原來距五臺山不過數里路程。
五臺山,我知道的很早。上小學時先知道了魯智深,然后就知道了山西五臺山,所以,一提起五臺山,我就會聯想起魯智深。山名如人名,都與其長相暗合。甘肅渭州人魯達身長八尺、腰闊十圍、面園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絡腮胡須,使得一副水磨禪杖,端的深遠氣象。所以在五臺山文殊院落發為僧,智真長老說偈賜名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五臺山之法相亦如智深一般,方圓三百余公里,五峰如擎天巨柱,拔地而起,峰頂如磐石平鏡,天然坐臺。所以靈崖處處,通透清涼。
同樣是在2011年4月,我與一眾人等去往本地所屬秦嶺之五臺山。初聞此名,我很是吃驚,想來真是孤陋寡聞,久居秦州,竟不知距離城區不到四十公里處,還有這樣一座與佛教名山之首同名的地方。心里有了好奇,就有了先入為主的勾畫。待到于驕陽之下,踩了厚約寸余的浮土,滿頭大汗到了目的地時,才知道此處正在重修之中,難怪一路上建筑材料并遍地落塵,幾無落腳,人人褲腿上都是厚厚一層黃土。
當時殿閣大半未曾竣工,院宇狼藉。但是適逢廟會,已然香客蜂擁,人頭攢動。印象最深的是廟宇中心的一株丁香,盤根錯節。枝干老辣,色澤厚重,據說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如此算來,此地道觀當也有深厚的淵源了。未及細思,眾人紛紛推著碗口粗的木頭鐘錘撞鐘,聲音渾厚,如漣漪般在五臺山上空一波一波散開,我也兩手合抱,撞向懸鐘。鐘聲響起的同時,手心一陣刺痛,舉起手掌一看,細細麻麻的小木刺扎滿掌心。別人撞鐘,撞出一世平安,我之撞鐘,兩掌俱似受傷,心下訕訕。
在觀里用過素齋,大家一起攀爬上與道觀對望的山坡。山不高,惜無樹。午后的艷陽直射而下,無處可棲,不過片刻便汗流浹背,大家紛紛四散,于是打道回府。回來細想,諸般建筑,未及細究,至于其掌故傳說,一概混沌,唯獨對裊裊香火中跪拜祈禱的男女印象深刻,于是填散曲一首:
【雙調】蟾宮曲·辛卯三月二十四逢五臺山廟會
困藩籬坐想青山。出得城外,心若云煙。桃杏落紅,梨花當白,路轉青嵐。聞鐘響旌旗漫卷,望人潮鼓樂齊喧。香火濃重,信女如蓮。不是真人,不悟機緣。
農歷三月二十四,當日是陽歷4月26日。是了是了,那一日便是五臺山廟會的正日子。
又2011年9月1日,應人之邀,撰聯一副:
為藉口五臺山撰聯留存
壁立萬仞俯地仰天銜無極日月
心游八荒跋山涉水悟有道乾坤
2018年4月7日的五臺山之行讓我知道,八年前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隆重推出今日一晤。隆重,一是指此行隊伍之龐大。人數有數十之眾,涵蓋了文化、教育、商業、媒體各個行業。二是指組織之嚴密。有專職車隊,有引領向導,有一路電信聯絡,前后相顧,首尾呼應,有始有終,有條有理。
到得五臺山頂,路面開闊平整,腳下一塵不染。與連翹節相隔不過三天,一場寒潮剛過,空氣清冽,藍天如洗。山頭遠眺,杏花點點,田疇如氈。穿過五臺山門,步入道觀院內,目力所及,已非數年前之所見。綠樹獨立,庭間寂寂,果然清涼之地。上了幾層臺階,但見菩薩殿旁側是一株樹齡百余年的刺槐,天梯兩旁各有一株紫丁香,聽說樹齡也過了百年,紫丁香緊挨著的,是一棵樹齡近百年的蔥皮忍冬。
繼續拾級而上,建在山頭土堡內的道觀,安詳如故。主殿莊嚴,環伺慈祥,我一一詳觀。這里是五臺山的主建筑群,四合院格局。正殿是真武祖師殿,東西兩側各有三霄殿、藥王殿、三官殿、財神殿。北殿左側供奉王靈官,右側供奉土地爺。
在四合院中心的老丁香面前,我停下了腳步。我與她,已然八年未見。八年時間,于她而言,實在算不得什么,于我來說,卻足以殺死所有與青春有關的物事,光潔的額上再添皺紋尚在其次,最不堪的,是心上的重重疊疊折折皺皺,我在這八年里經歷過的,自以為蒼涼無比,然在這六百歲的丁香面前,我羞于提及。那曾經讓我耿耿于懷不能放下的,那曾經讓我萬箭穿心幾度崩潰的,在她的目視中,萬物清凈,庸人自擾。我摸了摸她的花蕊,剛剛過去的寒潮降溫讓她有些萎靡,然她的根結依舊遒勁有力,來年春風吹起,她必然再續六百年的永壽。六百年里,有多少人與她對視過,有多少人與她對話過。如我這樣撫摸過她的,又有多少?
這些人盡作塵埃,唯有她,不說,不做,亦不老。她站在這里,什么也不說,什么都知道。什么也不做,什么都做了。我想,見慣世事,經慣風雨之后,應該就是她的樣子了吧。這樣想著,默然歡喜。我不是信徒,但是我心有敬畏,我不曾燒香,但是我心奉神明。那么,且讓我雙手合十,默誦,祈愿。為她,也為我。
終于又見到那口大鐘了,粗重的鐘錘不知去向,它被安頓在六角飛翹的亭子間,我環繞一周,舉起掌心向它示意。風吹過耳,似有回聲。我想我聽懂了它的意思。即便是芒刺在背骨鯁在喉,忍一忍,時間會解決一切,所以,現在,我的掌心干凈如初。
然而還是沒有看見一株連翹。連翹在哪里,連翹在石家河。
果然,背倚石家河的一道溝里,三五步一叢,十來米一簇,滿枝金黃,拱形下垂,花花四瓣,瓣瓣翹起,連綴成一枝一枝的明艷,蔚然成片,生成一路風情。不過,太過招搖總是缺乏持久的吸引力,所以,我的注意力仍然在順溝而下時夾道的翠綠里。四月初的綠色里,有著所有青春才有的清純明亮,碧玉如粟,遍灑陌上,若我一人,盡可以緩緩歸矣。但是今天不能,我若掉了隊,在這不辨東西的山地里,縱然花開,恐怕那時候我就沒有賞花的心情了。可見文人多矯情,葉公好龍如我者,想必居多。
踩了陡而窄的石子路,一直向下,漸見麥垛場院,梨花如雪,犁耙閑散,人說這就是石家河了。心里和八年前做著比較,但是除了緊依山腳的幾戶人家尚有之前感覺之外,越往大路的方向,新式房屋的味道越濃,及至出了巷道,走在村莊的主街道上,舊村落的氣息蕩然無存。一例粉刷過的雪白墻垣,硬化了的長短道路,兩側中規中矩統一規劃的竹籬笆,隨處懸掛的紅燈籠,各種標識牌的箭頭指向,無一不覆蓋著我大腦深處的黑白膠片。
八年里,我人到中年,很多時候,我之處事待人所發生的變化,連我自己都意外,可是,我卻固執的希望石家河還留住八年前的樣子。是的,土屋矮墻,一枝斜斜伸出的杏花上有將滴未滴的雨水,瓦上蓬草,檐下堆柴,炕洞口熏出的黑像浸了油,炊煙從屋頂徐徐飄搖,慢慢的,一圈一圈的消散在夕陽暮色里。那樣的情境往往讓我眼眶濕潤,可是,我從來未曾想過,村民的希望。
于石家河而言,我只是一介過客,過客的不負責任就在于,可以小資一把,可以意淫一番,可以感慨一聲,唯獨不可以真正把腳伸進泥土里,不可以真正明白從黃土里刨食吃的中國農民的苦樂。感同身受,沒有這樣的事。我的血管里流淌著的,不過是一點自以為是的風花雪月,就像剛剛過去的大降溫大風雨,我不滿的是花事因此提前結束,我將不能盡興一飽情色之欲,一個農人的擔憂,我永遠不會體諒。
所以,我又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聊發輕狂呢?五臺山,它不卑不亢,不因世上有了大五臺而妄自菲薄,也不因自己受到十里八鄉民眾的膜拜而妄自尊大,它全部的靈性和道法澆灌了環山而居世代繁衍的百姓,也沐浴了通曉深意的丁香古樹。
觀內樹神低眉,堡頂老杏迎客。八年前,我來了,我去了。八年后,我來了,我去了。我來來去去,它兀自巋然。尋找不如等待,來去不如靜守,緣來緣去,都抵不過時間,那么,就讓我緘口、垂目并且安心吧。
作者簡介
李曉東,女,70后,天水人。《秦州文藝》執行主編、秦州區作協副主席。作品發表于《散文》《讀者》《散文選刊》《延河》《飛天》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寂寞讓我如此美麗》《婚姻補丁》,長篇歷史文化散文《風華國色》,個人散文集《花事·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