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冰說大秦嶺》序
天水市作協主席王若冰老師作品集《王若冰說大秦嶺》輯錄完成,囑余作序。
中國作協有項制度,到一個地方出差,要做到“三個一”,看望一次老作家,到作協機關拜訪一次,開一次青年作家座談會。我到天水掛職,雖未帶此項任務,但習慣和責任所之,和天水的作家有些接觸,見面既多,友情漸進,我對他們的欽佩之意亦越來越濃烈了。
欽佩之一,天水竟有如此整齊的作家隊伍。專業作家制度取消后,傳統文學領域以寫作為職業者,漸次零落,反倒是網絡文學中職業寫手甚多。天水的作家們,同樣有自己的本職工作,有教師、有公務員、有事業單位人員,也有自由職業者,大家為了文學的目標,自覺自愿,筆耕不輟。不圖以文進身,求取利益,唯愿文以載道,道以弘文。欽佩之二,天水竟有如此深厚的文學傳統。中國文學之起源,傳說大禹治水,經年不歸,其妻涂山氏登高而呼“侯人漪兮”,中國詩歌由此而生,大禹所治之水,即洮河,在天水臨界之臨洮縣。李白祖籍隴西成紀,即今天水市秦安縣。安史之亂中,杜甫流寓秦州100余天,寫下117首《秦州雜詩》。一地而與李白杜甫同有緣的,天下唯天水。春節前,天水籍著名文學史家霍松林逝世,前不久,天水老作家龐瑞琳逝世,都引起廣泛關注悼唁。《天水文學》及其前身《花雨》,培育了一批批詩人作家,揚起綿綿璀璨的絲路花語。欽佩之三,便是王若冰老師。魯迅在著名演講《未有天才之前》中,呼吁自覺做泥土,培育新苗;寧夏文壇稱張賢亮是“一棵樹”;甘肅文聯作協舉辦過多次“八駿”評選。我感覺,在天水文壇,王若冰老師既是“土”,又是“樹”。不僅自己數十年筆耕不輟,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理論評論等多個領域取得了顯著成就,而且他供職的天水日報社,主編的《天水晚報》的副刊,關注本土作家,善于袂發新作,積極培育新人,成為天水文學愛好者展示習作的第一塊園地,初登文苑的第一枝春芽,進入文學殿堂的第一級臺階。而他多方努力,在市委市政府大力支持下創辦的李杜詩歌節,弘揚“李杜光芒,詩意天水”之主題,舉辦省際詩人采風交流、優秀詩作評獎頒獎、詩歌朗誦推廣等系列活動。“李白祖居地”石碑,在高鐵秦安站站前廣場駐立。在高鐵時代,垂傳詩仙風流,延續詩圣光焰。
唯一“不像”的,是“駿馬”。我不知在多次甘肅文壇“八駿”評選中,王若冰老師是否入選,也沒去查。因為他的樣子實在是太敦實了。雖我和他年齡有些差距,但在中國作協工作多年,老作家見得很多,一熟悉,就輕松了,相見時,常開玩笑。王老師矮而敦實的身材,圓而敦實的大腦,短而敦實的頭發,黑而敦實的面容,尤其稀罕的,是粗而敦實的手指。第一次見面,依禮節握手,一握,大驚,偷眼窺,指甲宛然,乃知天生異相,自非常人也。后來漸漸知道,這個敦實的,走路都一挪一挪的人,槽頭老牛,卻做出了駿馬事業。獨自一人,無車無從,矮矮的身軀背著大大的旅行包,歷時兩個月,奔波兩千里,深入到大秦嶺的山梁溝坎、森林河流、城鎮農村、棧道遺跡,仔細考察體會,梳理辨析,用汗水、心血和危險,親近認識著這條橫亙在華夏大地腹部的崇山峻嶺。慢慢發現,“天下之大阻”,原來是“天下之大父”。黃河孕育了華夏文明,秦嶺擋住了北來風沙,黃河是搖籃,秦嶺是臂膀,黃河是滋養,秦嶺是呵護,黃河是九曲十八彎的眷戀,秦嶺是深邃濃郁的牽念,所以,王若冰老師提出了“秦嶺是中華民族父親山”的概念,并多方呼吁,不懈弘揚。現今,互掃微信已成了陌生人見面的必然程序,一看王若冰老師的微信名,我啞然失笑——“秦嶺之子”。一位作家,也是天水人,筆名“秦嶺”,比若冰老師年輕,他二人是也是很好的朋友。我把微信通訊錄里緊挨著的兩個名字給他看,他敦實地笑笑,不說話。我建議他改改,若冰老師依然笑笑。對他的創作經歷有了了解,我越來越明白這個看似有些矯情的微信名對于他刻骨銘心的意義。
辛苦跋涉、細致考察的成果非常豐碩。一部《大秦嶺》,不僅向世人全面展示了兩千里大秦嶺的自然、人文、歷史、現實,溫潤雄渾,氣象萬千,而且把作者在文壇的根基夯得更加扎實了。其后,一發而不可收,擔任中央電視臺大型文化記錄片《大秦嶺》總撰稿,在陜西、甘肅等多地宣講弘揚大秦嶺文化。可以說,王若冰老師近二十年的生命,與大秦嶺血脈相連在一起,真把這座中華民族父親山當作父親,從心里自認為秦嶺之子,微信名,不過言志而已。
煌煌巨著外,王老師還寫了數量眾多與大秦嶺相關聯的文字,這部《王若冰說大秦嶺》,便是散見文字的合集。時間跨度既久,體裁區別亦大,風格也稱多元,但有一個共同的核心,那就是大秦嶺。又想起魯迅“土”和“樹”的比喻,這些篇幅不一,體裁各異的文章,是生長巨著大樹的泥土,同時,也是大樹上落下的花葉,落英繽紛,清香宜人。任意拮取一瓣,無不映照出莽莽秦嶺的風貌氣質。孔子論《詩經》“邇之事父,遐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秦嶺為父親之山,閱斯文則事父,伏羲乃百王之祖、萬帝之先,來天水祭伏羲,則事君。文集中有關大秦嶺的知識非常豐富,可謂包羅萬象,林林總總,一卷在手,如觀秦嶺古今全圖。秦嶺古名昆侖,毛澤東詞云“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秦嶺蒼茫,萬萬千千說不盡,若冰敦厚,字字句句見童心,其中滋味,惟開卷方知。
是為序,知人論文,知文論人也。
少年俊的日常漂流
讀著張子俊的散文集,我忽然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自己的大學畢業證。1996年7月發,已被歲月染成淡黃的紙面上,尤帶少年青澀的照片,依然英氣勃勃,逼視著已人到中年的我。心中不由一凜,這其后21年的學習、工作、成績,對得起這個充溢著夢想和憧憬的面容與心靈嗎?那時的我,限于才情,拘于疏懶,囿于性格,沒有即時記錄大學時代的自己和周遭人與事。今日回顧,只留下模糊輪廓,陳舊時光,如泛黃的畢業證書。但正如巴金所說“青春是美麗的東西”,對最美好時代的回憶,會歷久彌新,于是,當看到更年輕人的青春紀錄時,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舊時印痕打量一回。
山西大學本科畢業后,我到子俊同學差點去了的西北師范大學讀研究生,在黃河岸邊度過了三年簡單而充實的時光。所以,看到文集中熟悉的城市,這座同樣讓我夢牽魂繞的黃河金城,年輕的感覺隨著清新靈動的文字,氤氳而來。
魯迅在給葉紫的《豐收》作序時說“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歷,卻抵得上太平天下的順民一個世紀的經歷”,年輕的葉紫紀錄動蕩時代的革命風云,自然壯懷激烈,蕩氣回腸。然而“身邊小小的悲觀”同樣值得“咀嚼”,并把品評的味道心得,訴諸于自己寫下的文字,也是言為心聲了。
正如文集之名“忍囧不禁”,數十篇或短或略長的文章,記錄中學、大學生活,其中沒有一件大事,沒有一個名人,都是朝夕相處的老師、同學,所思所行,也為普通物事,有的甚至囧意盎然,卻情真意切,不虛美、不隱惡,不忘初心。而且文集特意突出的“囧”,在“泰囧”“港囧”等語境下,似乎充滿了無厘頭色彩,其實倒暗合了最經典的文藝傳統。西方文論的奠基之作,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定義悲劇人物性格是“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其實,悲劇是大人物的囧事,喜劇是小人物的囧事。而或大或小的弱點,正是真的人性的閃現。子俊筆下的師友,包括父母長輩,沒有高大上的永遠正確和人格典范,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卻無不可愛、可交。20歲的年齡差距,已使我難以完全進入文集的話語體系,有句話說,90后,是網絡世界的原住民,他們的說話行文,常常不自覺滲透著網言網語,在我們看來,有些“錯位對接”的味道,卻表現力超強。文集中,這樣的句子所在不少,往往讓我驚訝之余,又暗暗點贊,忍囧不禁了。
行文至此,不寫“是為序”這樣的標配,也似乎可以結束了。卻忽然想起,我和子俊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大型國企子弟,都在企業子弟學校讀書長大。雖然他遠赴澳大利亞留學,我1992年考上大學后,太原、蘭州、上海、北京、天水,輾轉求學工作,但心中從未離開成長的熱土。煤礦高高的井架,和蘭煉數十年不熄的常明燈,永遠在心中聳立燃燒。無論是煤變油、煤改氣,還是頁巖氣,新能源,都取代不了她的位置。
想起子俊文集中的一句很普通的話,就用他來結尾吧,送給自己和年輕英俊的后生:乖,摸摸頭!
在艱辛中懷戀詩和遠方
列夫.托爾斯泰論文學時,說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問一個人會不會拉小提琴,他回答,沒學過,不會,是肯定的。問一個人會不會寫小說,他如果說,沒寫過,不會,就不一定。的確如此,文學可以說是無門檻的事業。許多民族的史詩,都沒有文字,口耳相傳。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的不少著名作家,一樣沒有受過太多專門教育,卻寫出了美好的篇章。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小學五年級輟學,參軍后,已創作成名,才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新時期著名作家中,上過大學中文系的,僅賈平凹、路遙等不多幾人。絕大多數,是上山下鄉知青,由愛好文學、業余寫作發展起來的。魯迅在給他最欣賞的作家葉紫的名篇《豐收》作序時說“作者還是一個青年,但他的經歷,卻抵得太平世界的順民一個世紀的經歷”。他們之所以能創作出不朽之作,蓋因為豐富深刻的生活,以及孜孜不倦的用功努力。
這本小說的作者周旭明,同樣謀食在生活第一線,砥礪于社會最基層。出生農村,初中畢業,就到天水打工,做木工活。不少機場和大城市的商業綜合體里,有“譚木匠”品牌店,廣告語為“我善治木”,很有些小資情調;朦朧詩代表顧城也會木工,日記里反復記載“砸釘子”;海子夢想的“幸福的人”,共三件事“喂馬,劈柴,周游世界”,似乎木匠是浪漫的工作,其實,非常辛苦。不說工地上的烈日暴曬、寒風刺骨,只“治木”一項,就不僅需要持續的體力技術,還常常被木刺扎手。日積月累,雙手皮膚粗造堅硬如鐵砂紙。
雖備嘗勞動艱辛,收入有限,從手到口,溫飽略余。周旭明卻一放下刨鋸,就拿起紙筆,憑借自幼對文學的熱愛,創作了大量作品,不少發表在包括《人民文學》在內的在各級文學刊物上。呈現在大家面前的這本《蒼茫》,便是他多年筆耕積累的里程碑。
作品所講述的,是一群天水女孩子到新疆摘棉花的經歷。曾經許多年,到新疆摘棉花,一直是天水婦女外出務工的主要方向之一,為此,天水市政府還專門成立了駐新疆辦事處,至今尤存。小說源于生活,《蒼茫》的選材,就來自這一事實。天水被譽為羲里媧鄉,相傳是伏羲女媧兄妹成婚,繁衍后代之原初地。故此,“白娃娃”,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是天水這座中國歷史文化名城最著名而鮮活的標志。小說的主人公,即“天水白娃娃”的典型形象。她們共同的特點,出生農村,沒讀過什么書,很小年紀,就為掙錢遠赴新疆。她們既善良,又潑辣;既狡詐,又誠懇;既吃苦耐勞,又美麗浪漫;既靦腆害羞,又敢愛敢恨。
從天水火車站一上車,她們的故事就開演了。“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遠赴邊塞,萬里思鄉,自漢武帝開邊,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基本母題。《蒼茫》中的天水白娃娃,卻似乎渾然不知鄉愁為何物。漫漫鐵路線,省城蘭州,武威張掖,千里河西走廊,帶給她們的,是對新生活的新奇與向往。一望無際廣闊的新疆農場,讓走出天水黃土高原千溝萬壑的“米子”們眼界大開,興奮莫名。一朵朵飽滿的棉桃,在她們眼中,仿佛不是即將到來的強體力勞動,甚至不是夢寐以求的收入,更多的,如同她們即將蓬勃綻放的青春。
但作者并沒有簡單地把小說寫成“桃花源記”或田園牧歌。“三個女人一臺戲”,何況是年輕的,精力和心力都異常過剩的女孩子。她們間,有爭強好勝,有用力過猛,有親人之間的矛盾,有同異性產生的愛情。更多的,是對于美好生活,不僅帶給自己,也帶給父母弟妹家人更好生活的愿望和努力。也許她們都“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可唯其如此,才誕生了源源不斷的沖突和個性。也為小說的成功,奠定了最可靠的基礎。而且,在貧困戶為得補貼不愿脫貧的文章漸漸充斥微信朋友圈和網絡的語境下,《蒼茫》的面世,無疑具有正能量的意義。
當然,毋庸諱言,由于第一次寫作長篇小說,作者的駕馭能力還有待進一步提高。作品中大量的對話,讓人感覺有點單調,情節發展的節奏也略顯拖沓。包括《蒼芒》這個題目,也容易讓讀者感覺既陳舊,又不知所云。雖然距離一部好小說,還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路,但百尺之臺,起于累土,堅持和努力,是成功的必要條件。相信周旭明的創作之路,會越走越寬。也希望他能讀寫并重,多讀經典,早日出離超越單線平鋪直敘的現狀,邁向更高的藝術層面。
作為中國作協和天水市的工作人員,我要衷心感謝甘肅省委宣傳部對這部小說的立項和資助。正如中國作協重點創作扶持項目,在扶持青年作家,發現文學新人,催生新作力作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一樣,組織的關懷與幫助,是作家前行的重要動力。我1996至1999年在西北師大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讀研究生期間,曾參與過《甘肅文學五十年》的資料收集和撰稿,當時就驚訝于甘肅民間創作的繁榮。而今又過二十載,新中國的甘肅文學,已近七十年了。希望在《甘肅文學七十年》一書中,能為《蒼茫》留下痕跡。
李曉東
2018年1月18日
作者介紹:
李曉東 男 1974年7月生,漢族,山西武鄉人,1998年入黨,2002年參加工作,文學博士。
1992年9月-1996年9月 山西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1996年9月-1999年9月 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1999年9月-2002年7月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2002年7月-2003年7月 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工作人員(試用期) ;2003年7月-2005年1月 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主任科員;2005年1月-2010年5月 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輿情處副調研員(其間:2007.10—2009.02借調中國作協工作;2009.02—2010.05中央第六地方巡視組副處級巡視專員);2010年5月-2012年9月 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輿情處調研員(其間:2010年5月-2012年2月中央第六地方巡視組正處級巡視專員) ;2012年9月-2013年4月 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輿情處副處長、調研員;2013年4月-2014年10月 中國作家協會辦公廳秘書處處長 ;2014年10月- 《小說選刊》雜志社副主編;2016年3月- 天水市委常委、副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