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和縣志》:“法鏡寺,在縣北三十里石堡城西山上。”
杜甫一行當年到達法鏡寺后,可能就住在了附近,第二天一大早,杜甫即漫步欣賞了法鏡寺周圍的景致,然后寫下了《法鏡寺》這首紀行詩——
身危適他州,勉強終勞苦。
神傷山行深,愁破崖寺古。
嬋娟碧蘚凈,蕭城寒籜聚。
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
拽云蒙清晨,初日翳復吐。
朱甍半光炯,戶牖粲可數。
拄策忘前期,出蘿已亭午。
冥冥子規叫,微徑不復取。
從詩中的記敘看,杜甫于南行路上,竟花費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流連于法鏡寺的勝景,你看他的“拽云蒙清晨,初日翳復吐。朱甍半光炯,戶牖粲可數。拄策忘前期,出蘿已亭午。”六句,不正寫了從“清晨”到“亭午”的觀賞過程么?
此詩中我最喜歡的,是“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拽云蒙清晨,初日翳復吐”四句。這四句詩之所以好,好就好在其動詞——“回回”、“冉冉”(形容詞用作動詞)、“拽”、“蒙”、“吐”——的傳神使用。毫無疑問,詩歌寫作的過程是主體情思通過語言文字符號化的過程,也就是詞語的選擇與組合的過程。而其中動詞的使用則往往是詩意出沒之所在。學者馬德富說:“杜甫極重視又極善于使用動詞,這是他的一大強項,在他之前和與他同時的詩人少有及得上的。詩人充分體悟到了動詞的重要性,并在此傾注了大量心血,他筆下的動詞靈動超妙,常大膽超越常規,借助出人意外的組合,取得習慣遣詞所不能取得的藝術效果,這方面充分表現出詩人卓越的創造才能,并成為詩人在語言藝術方面一個引人注目的特征。”在趙德富先生所舉的杜詩妙用動詞的例子里,有為人所稱道的“晨鐘云外濕”中的“濕”、“群山萬壑赴荊門”中的“赴”以及“初日翳復吐”(《法鏡寺》)中的“吐”等字。“翳復吐”,描繪晨云遮蔽初日而很快云開日出的景象,十分生動傳神,我們能夠想象得到冬天太陽的光芒重新照耀在杜甫臉上時的萬道金光以及杜甫陽光下的滄桑面容。“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本來就是人所皆知的杜甫對待詩歌語言的態度。
當代學者,著名作家余秋雨先生在他的《陽關雪》一文里有這樣的一段話:“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著什么法術呢?”杜甫就是這樣一位“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的詩人,也是一位“當峨冠博帶早巳零落成泥之后,一桿竹管筆偶爾涂劃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的詩人,由于他的到達與歌詠,隴右,這么一個世界的僻域,從此就成了中國文學史上詩歌的一個圣地。
杜甫的目光,不只是到達了偏鄉僻壤,而且也到達了那些殘垣斷壁與弱草敗葉。《杜詩鏡銓》之《法鏡寺》詩尾載鐘伯云:“老杜入蜀詩,非徒山川陰霽,云日朝昏,寫得刻骨,即細草敗葉,破屋危垣,皆具性情,午載之下,宛如身歷。”就是對杜甫這種即使面對殘破的山河,也同樣不舍鐫刻,也同樣要雕鏤人心的偉大的詩歌精神的肯定。杜甫是“詩圣”,而不是“詩仙”,仙是超出塵表的,而圣則是腳踏大地的;仙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而圣則是與凡眾俗民共其呼吸與患難的;仙之眼,在于流云與夢幻,而圣之眼,卻在于斷瓦與破屋。我們從杜甫的《法鏡寺》這一首詩里,其實也窺出了杜甫的詩圣之“法眼”,那就是“目有下塵”。嚴羽曾稱:“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他的比較是十分正確的。
最后,關于“冥冥子規叫”句,舊注認為:“子規春鳥,仲冬聲聞,地氣之暖使然也。”李濟阻先生認為:“這首詩前后的《寒峽》與《青陽峽》中,詩人寫道:‘積阻霾天寒’、‘霜霰浩漠漠’,可見地氣并不暖。詩中用‘冥冥’一詞,意指詩人在玄想之中,仿佛聽到了子規‘不如歸去’的叫聲。”對此我不能完全同意。理由一,我認為“冥冥”應解如“隱隱”,既非玄想,也非真聽,而是一種“微幻”(學者楊義語)。第二,冷暖總是相對而言,當時正是冬天,少不了“積阻霾天寒”,“霜霰浩漠漠”,杜甫《寒峽》詩里甚至還說“寒峽不可度,我實衣裳單”呢,但是《寒峽》詩里又有“況當仲冬交,溯沿增波瀾”句,意即河里的大石頭,激起著流水生出了喧響的波瀾。顯然,當時的河水并未結冰,足見天氣并不是十分寒冷。法鏡寺與寒峽相距不過十里之遙,也一定不會冷到哪兒去。果然,在杜甫的《法鏡寺》詩里,就有了這樣喜氣洋洋的詩句:“……愁破(于)崖寺(之)古”,別如:“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拽云蒙清晨,初日翳復吐。朱甍半光炯,戶牖粲可數。”地氣之暖,顯然也。故聽到“冥冥子規叫”也是極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