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山
作者:王若冰
武山古稱寧遠。這座處在西秦嶺北坡西段秦嶺山地與隴中黃土高原南緣交匯地帶的小縣,由于地處險要,每次從蘭州回天水,一望見車窗外那一座座突崛險峻、怪石交錯的山峰,不由得讓人驟生一種臨危履險的警覺來。
武山南部與山清水秀的漳縣相接,那兒不僅應該是古木參天、奇峰刺天的洪荒幽地,而且是通往岷縣、甘南的偏遠秘途。當年紅軍哈達鋪會議之后,就是從這個方向進入武山的。但在鴛鴦鎮以西及以北,鋪天蓋地的黃土自隴西、通渭一線滾滾南下,草木不生、稼穡難活的黃土高坡,自古以來都是這座偏遠小縣心中的一塊傷痛。
古老渭河自渭源、通渭南下轉向東流之際,首先選擇了武山。高山呼應,丘谷相擁,不舍晝夜的渭河便舒舒緩緩,穿谷越峽,一路悠閑地朝相鄰的甘谷滾滾而去。這渭河潮濕的呼吸終于給一年四季被干燥的季風吹拂著的谷地帶來了濕潤的氣息,于是鄰近河岸的川地里,便成了武山難得的谷黍豐登,菜蔬青翠的福地。
武山人尚武,自古就是馳名隴上的武術之鄉。小時候好斗,于是便對從大人那兒聽來的武山人個個拳腳麻利、出手不凡的故事心向往之。村上若來一個自稱是武山客的貨郎擔,一堆孩子便擁前追后,直到對方掄起兩頭尖尖的扁擔在地上舞上幾圈,才會敬仰有加地拿出母親剛從雞屁股里掏出的雞蛋,換上一把水果糖,心滿意足地離去。
寧遠古縣已是古秦州郡很西的縣份了。在古代,這兒必然是西域和寧夏一帶的胡人胡馬、北方戎族東進南下必經之地,于是我猜想,武山習武之風如此之盛,恐怕多半還是出于自衛。況且,平日里與尚武善射的胡人交往通市,耳濡目染,以及長期民族大融合中,鄰近甘谷的羌人和來自別處的氐人、鮮卑族血統,大概自古就與武山土著漢人血統彼此難分了的。所以時至今日,武山人那種火爆剛烈的性格,粗獷而充滿野性的氣質,以及費解似胡語的語言,總能讓我感受到他們身上那種逼人的異族血統的力量。
早就聽人說,與武山人交往,飯可以盡情地吃,酒場上是萬萬不可與武山人較量的。武山城里鄉下,善飲之風興盛日久。平時儒雅場面上小盅啜飲,在武山是算不得喝酒的。真正的酒場里只喝酒,不擺場面。三五朋友相聚或尊賓貴客落座,大家相圍盤坐在土坑上,不擺菜,也不上茶,各人懷里赫然掏出一瓶酒,“嘭”一聲瓶蓋一揭開,只聽眾人同喊一聲“飲!”,“咕咚咚”脖子一仰,一口氣便瓶底見干。這時才有煙茶伺候,一只黑瓷酒壇也就搬了上來,你一杯,我一盅,花拳唱拳一齊上,真正的酒場才算開始。
也許是地處高遠,天寒地冷的緣故;也許是秉承了古代胡人遺風,反正飲酒在武山城鄉已發展成為一種娛樂,陶陶然,頗見底蘊的文化。武山拳令我聽得不少,但據說天水最雅、最動聽的唱拳詞曲,大都源于武山。
絲綢之路自河西走廊到了武山,算是距讓西域商人激情滿懷的長安近在咫尺了。于是自印度傳來的佛教石窟文化,在武山這座小小的縣份便格外集中。沿渭河南北一線,有木梯寺、水簾洞、拉稍寺、千佛洞。這一座座深藏于深山巨崖上的佛教石窟,像漫漫絲綢古道上不熄的燈火,把遠涉東土的西域商人凄苦的靈魂一路溫暖著,送到了長安。
“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詩境,至今聽起來還是充滿了異域情調。武山人善飲而不產酒,但那千古絕唱中的夜光杯,卻出自武山。
鴛鴦鎮緊挨著隴西,鎮北綿延北去的山峰下面,就埋藏著制作這種夜光杯的鴛鴦玉。對玉器,我沒有研究,難辨優劣。但武山出產的那些黑如墨、綠如翡翠的玉器,現在倒是鋪天蓋地,風行隴上。特別是那經玉匠反復琢磨而成的夜光杯,杯壁薄如蟬翼,通體云紋水波,玉液瓊漿,相映生輝,著實是伴飲的上等酒具。
這些年來,每次從武山歸來,讓人幾日之間難以擺脫的,是一路上那險阻的高山和浩蕩黃塵在我內心投下的巨大陰影。特別是夜深人靜之際,從武山一帶的荒山野嶺間穿行,我的耳際會驟然間響起震天撼地的武山旋鼓的轟響。排山倒海的鼓聲愈響愈緊,我恍惚間看到那些手擊羊皮鼓的赤臂漢子,與手舉火把的女人正圍著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雙目緊閉,虔誠地向上蒼祈禱,向大地跪拜……。
一旦鼓聲從幻覺中漸漸隱去,我不得不再次回望被高峻的峰嶺和浩蕩黃土深深掩藏著的武山。這時我便想,那些自古以來就與武山人的血脈和生命融為一體的尚武之風、飲酒之俗,以及發源于遠古祭祀儀式上的遒勁有力的旋鼓舞,難道不正是身處險峻之地的人們與苦難對抗的抒情方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