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離開秦州后到達的第一站,就是赤谷。
公元759年,是杜甫“三年饑走荒山道”的最后一年,也是他一生中“一歲四行役”的最為困苦——堪稱顛沛流離——的一年。在這一年的后半年,杜甫既入隴,越隴坂之高峻,復入蜀,度蜀道之艱難,可謂跋奇山而涉異水,最后才得以在四川成都開始了比較穩定的十年平靜生活。
在這度隴入蜀的過程中,詩人寫作了大量山水紀行詩,這些詩作幾乎全以地名為詩題。詩人似乎是有意要給千載之后的人們留下他在祖國西部大地上流浪生活的“蛛絲馬跡”。確實,如果我們把這些地名在地圖上一一標示出來,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杜甫當年在隴山蜀水之間穿行的路線?墒,由于一千多年的時代變遷,滄海桑田,當年的通途,也許早已變成了今日的故道,而今日的高速公路,在當時也許竟是險途絕域!巴瓤h”之變“成縣”,畢竟史有明載,而像“積草嶺”、“白沙渡”這樣的小地方,其地雖在,其名卻早已不同, 比如“赤谷”,它究竟在哪里?它究竟是現在的什么地方?
關于赤谷的具體位置,現在一致認可的說法,是天水市郊的暖和灣。理由是:第一,赤谷離秦州城應該不是很遠,杜甫作于秦州的《赤谷西崦人家》云:“躋險不自安,出郊已清目!逼洹俺鼋肌倍,告訴我們赤谷就在秦州城附近。第二,杜甫《赤谷》詩云:“晨發赤谷亭,險艱方自茲!笨梢姟俺喙取睘椤巴ぁ,而依古人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的規律,則赤谷距離秦州城,應該就在五里到十里之間,F在的天水市郊之暖和灣,距離市區正好就在五里至十里之間。
亭是一種古老的地名,秦始皇統一中國,置郡、縣、鄉、亭。據《秦州志》載:“麥積山北,左有永豐山,中有東柯峪,山亙四十里,上有秦亭,下有秦臺,非子封邑,謂邑之秦也。傍有金紫山,下有馬房山!钡恰巴ぁ痹谔拼@然已是一種普遍的公共設施,如驛亭、郵亭等。李白詞《菩薩蠻》句云:“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杜甫秦州詩中也有“今日明人眼,臨池好驛亭”(《秦州雜詩之九》)和“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疇。”(《發秦州》)等句,表明亭這種設施在當時已極為普遍。又:在杜甫的秦州詩中,“首路栗亭西”(《木皮嶺》),與“晨發赤谷亭”(《赤谷》)這兩句甚至能夠告訴我們:赤谷亭和栗亭,可能相當于現在通衢大道上的小車站。這種研究是有意思的,因為《發秦州》詩云:“中宵驅車去”,而《赤谷》詩又云“晨發赤谷亭”,則人們也許會問:杜甫離開秦州的地點,究竟是秦州城,還是赤谷亭?或者會問:從“中宵”到“晨”之間好幾個時辰,他們為什么只行走了短短的不到十里路?從城里的寓所到郊區的赤谷,他們用得著走那么長的時間么?是什么事情——難道是啟程之炊飲準備,或親友之送別滯留,或城門之出關檢查嗎——讓他們在這短短的路上耽誤了好半天呢?
可以肯定的是,杜甫他們從秦州城到赤谷亭的這一段路,走得很慢。
有可能,是因為前來送行的朋友們一個接一個,雖然不是絡繹不絕,但也是“長亭更短亭”,執手而不忍,依依而纏綿。在秦州城到赤谷亭的路上,在公元759年的那個冬天的黎明,杜甫與朋友們以及杜佐等親人們灑淚揮別的場面,一定動人且又揪心。有可能,像阮日方 這樣的朋友,一定遠送杜甫到了赤谷亭,然后才揮淚而別。
好容易過了赤谷,大約是在晚上,杜甫寫下了《赤谷》一詩。
初到秦州時,杜甫曾經來過赤谷,當時正當夏末秋初,也是一家人苦旅方休之時,所以心情愉快的杜甫看到的是“溪回日氣暖,徑轉山田熟。鳥雀依茅茨,藩籬帶松菊。”(《赤谷西崦人家》)他甚至認為來到赤谷就是“如行武陵暮,欲問桃源宿。”(同上)而現在歲暮天寒,加之又是離開秦州重踏征塵,所以情緒低回的杜甫看到的,就是“天寒霜雪繁”,就是“亂石無改轍”,就是“山深苦多風”。
“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這兩句告訴我們當時好像正在下雪。雪也不是很大。可能當時前來送行的朋友還與他說了聲“后會有期”,甚至還說:“如果在那邊覺得過不下去時,你就回來!笨墒沁@都是客氣話,杜甫心里預見到的真實則是:“豈但歲月暮,重來未有期!
秦州城終于成為白雪茫茫里的回憶了,眼前展開的,卻是一次艱險的旅程:“亂石無改轍,我車已載脂。山深苦多風,落日童稚饑。悄然村墟迥,煙火何由追!睆脑娎锟矗芸赡芩麄円恍性陔x開赤谷亭后的當天晚上,是住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同時我們也就更容易理解杜甫以下四句詩里傳達出的深刻的悲涼:“貧病轉零落,故鄉不可思。?炙赖缆,永為高人嗤!边@是近乎于詩讖的話,它表現的是杜甫當時對前途的無限茫然——畢竟在寒冬天氣里舉家出行絕對不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