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對戲劇知識了解不多,僅僅從大人看過廟會戲后的點評中知道一些,也有在農村搭臺唱戲時湊一湊熱鬧的經歷而已,因喜好書畫對舞臺布景、花臉人物也會多看幾眼,但還是過眼云煙。記得自1993年我成為外爺的外孫女婿后,才知道與戲曲世家結了緣。隨著看望外爺次數的增多,對戲劇的認識也就日漸豐富,尤其被那古樸大方的臉譜藝術魅力所打動。當時外爺已七十多歲高齡,而他的戲劇藝術還未向任何人傳授。自古民間技藝的傳承無不沿襲著一種不成文的封建習俗,即傳男不傳女,傳女不傳外,傳給外人留一手等,在世人看來我這外孫女婿也許是“外上加外”了。當我試著提出學畫臉譜的想法時,外爺可是二話沒說,欣然答應,直到2004年他老人家去世。在這近十年里,外爺不僅教我畫臉譜,而且給我說“戲”,講秦州的許多往事,風土人情,使我獲益匪淺,并切身感受到了他的人生魅力和藝術風采,留下了抹不去的深深記憶和情懷。
說起外爺,許多上了年紀和熱愛秦腔戲曲的天水人都知道,他就是當年在甘肅秦腔戲曲界響當當的西秦鴻盛社第三代班主李映東。鴻盛社近百年歷史,李氏三代傳承,演員之眾,劇目之多,還有編導、唱腔、曲牌、特技、臉譜等方面的獨特性,在省內外影響很大。外爺成長在鴻盛社“梨園世家”,自幼非常喜愛戲曲藝術,文化底蘊深厚,功底扎實,表演細膩,擅長詩詞韻白劇目,二十歲時就肩負起了幾十人的戲曲大班,名震秦州劇壇,把鴻盛社推向鼎盛時期。解放后,外爺還被聘為市文聯委員,當選過市人大代表。由他傳承和創新的鴻盛社秦腔臉譜達幾百個之多,其中許多臉譜如趙公明、三教主、方臘等約百余幅,粗獷大方、用色講究、內容豐富、譜式分明,極具地方特色,是不可多得的民間戲劇舞臺藝術佳品,至今被省內外劇團所珍藏使用。
外爺是一位秦腔藝術造詣很深,受人敬重的老人,古稀之年還經常應邀走鄉串鎮上臺場,給兩區五縣的秦腔班社或自樂班指導排戲,教畫臉譜。記得他七十多歲時還在泰山廟會上唱了一出花臉戲,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他老人家唱戲,許多人是慕名而去的,人山人海的場面和眾人對他的崇拜,令我終身難忘。據說,有一次鴻盛社搭臺唱戲,一名凈角演員因病臨時不能登臺,大家亂作一團,觀眾不等人,俗話說“救戲如救火”,外爺在幾分鐘內用手指畫好花臉上臺演出,深得戲班同仁欽佩,此事在民間傳為佳話。我曾有感于他畫的臉譜跟以前有細微差別,他告訴我:臉譜不是一成不變的,譜式套路是一樣的,但內容在于你對戲劇人物的心靈把握,隨著你認識的提高,這種把握就會愈準確,只有精宜求精,才能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平時總是書不離手,其中《封神演義》不知看過多少遍,聽說鴻盛社上演的封神連臺本戲,花臉人物最多,唱一個月而不重復,想起他有時拿著畫好的臉譜出神,如夢一般……
外爺經常說:“畫臉譜主要體現人物性情,用筆要大氣而不粗糙,才能傳神;用色要純正而不艷俗,才能鮮明。”正如他為人正直忠厚又善解人意,主持鴻盛社期間,辦事公道,關心和愛護藝人,仗義輕財,頗受藝人擁戴。有人前來問戲或要臉譜,他從不保守,總是傾心相授,認真作答,有時還手把手地教,從不推辭,也不言報酬。外爺家里隔三差五老有朋友來,不是省內外戲曲界朋友就是當地一些交了一輩子的摯友和老票友,或友情、或侃戲、或天南地北,末了還要留下朋友吃飯。就是在困難時期,外爺寧肯自己餓肚子,也要讓朋友吃飽。許多人知道,外爺與陜西秦腔易俗社名家劉毓中先生相濡以沫幾十年,年青時兩人經常在一起切磋技藝,坦誠以待,文革時造反派來天水搜羅劉先生罪行,將外爺關起來捆綁吊打十二天,讓提供莫須有的罪證,他始終沒有說一句不利于朋友的話,造反派沒轍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畫臉講究程式性,要求“人可貌相”、“知人知面就知心”,觀眾才認可,為你鼓掌,否則,畫得再花哨也是白搭。他對朋友重情重義,朋友也一樣回報于他,有個叫楊克俊的老爺爺與外爺是一輩子的交往,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坎坷兩人都不離不棄,尤其在外爺臥病不起的幾年里,他幾乎每天都來給外爺作伴,給外爺很大的精神鼓勵。外爺去世后,八十多歲的他抱病前來吊唁,痛哭涕淚,不到百日也過世了,知道的人無不嘆服他們的友情。
外爺對家人慈愛寬容,對藝術卻認真執著。子女幾個因歷史等種種原因都沒能完全繼承他的藝術,他從不抱怨,家里的粗茶淡飯也不挑剔,追求生活的平淡。我平常學臉譜只能抽空去,他不管年事已高,也不管酷熱嚴寒,總能悉心相授,耐心相傳。他常告誡我畫臉譜時來不得半點馬虎,否則會貽笑大方,要從勾圖到著色,從譜式到內容認真揣摩,一次不行來二次,直到滿意為止。1997年外爺突然腦溢血,致使右半身偏癱,不能行動,大夫都認為痊愈的可能性不大,他卻憑靠堅強的意志和家人的護理,可以下床行動了,但右手已不能握筆。按說,我學畫臉譜的事也應該劃上個句號了,使大家想象不到的是,他在兩年之后,讓我繼續跟他學,我很詫異,他說:“我右手不靈便,但左手還能畫呀。”我嘴里答應著,心里還是不相信,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果然,他用左手畫臉譜也不差,我對外爺的畫臉譜功底更是嘆服得五體投地。后來,我才知道,外爺為了教我畫臉譜,讓人在門柱上釘了個大拉環,每天大早起來,先拉手指一百下,聽了讓人動容,使我更加熱愛這門藝術。
外爺一生歷經坎坷,但從不計較個人恩怨得失,有著豁達大度的處世風范,就像他畫臉譜一樣,已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了。他在主持戲班時,發掘和整理了許多戲曲傳統劇目,培養了一批戲曲演員,為天水市戲曲發展做出了一定貢獻,這在《天水戲曲志》和《中國戲曲志》中均有肯定。解放初期,他響應黨的號召,編導了許多宣傳進步思想的現代戲,如《赤葉河》、《窮人恨》、《小二黑結婚》等;為支援抗美援朝,編導了《抗秦援趙》,演出收入全部捐獻給國家;他還從外地借鑒、引進電光布景來烘托舞臺效果,是甘肅省使用電光布景第一人。文革期間,他失去了劇團,遭受不公正的對待,多年來沒有工作,也從未向政府要求過什么。遲暮之年,他不知疲倦,依然配合省文化廳、市文化局工作,積極撰寫鴻盛社戲曲史料;依然在有病期間讓大女兒(我的岳母)整理戲本、唱段、詩詞道白等,為振興天水秦腔事業而不懈努力著。曾有人將他所贈的臉譜寄給報刊發表,有人將臉譜自居請專家點評,還有人用他所贈的臉譜謀取利益。所有這一切,別人為他不平,他總是淡淡的一笑,說“閑的”。
……
外爺走了,帶走了他的戲曲藝術,還有他的夢,留給我們的是長長的遺憾,和這深深的眷戀,也給了我一份重重的責任。時下,國家、地方都非常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鴻盛社秦腔臉譜也列入了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正在申報項目,外爺若能聽到,該有多么欣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