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文
——寫在天水伏羲廟
《易經》:“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題記
文化,即文而化之。
文化其實只是一種手段,是人生的一個動作,這個動作的目的就是文明——文而明之。人生的努力,就是這樣文而化之然后文而明之。明白于斯,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何人們把沒有文化的人叫做“文盲”。“盲”者,“不明”也;于是我們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把沒有文化的人叫做“白丁”——劉禹錫《陋室銘》:“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白”者,“空白”也。“空白”者,“沒有文而化之”也,于是我們也就從本質上明白了人類之于文化與文明的努力,實在是出于對人生空白與人生混沌的恐懼與反抗。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文化人是誰?
應該就是伏羲氏。
甘肅省天水伏羲廟前曾有一匾云:“一畫開天”,復有一匾云:“開天明道”。“一畫開天”者,正所謂伏羲氏之文化貢獻也;“開天明道”者,正所謂伏羲氏之文明貢獻也。“開天”的目的,就是“明道”;“明道”的手段,就是“開天”;先有“開天”,后有“明道”。“天”即“開”之,“道”即“明”之。然則伏羲氏所開之天者何也?其所明之道者又何也?
凡知伏羲氏之偉大貢獻如八卦者,必知“太極生兩翼,兩翼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之萬事萬物的生變規律。什么是太極?太極者,鴻蒙辟之前陰陽不分之狀也,如漆黑之夜空,如無云之藍天,如未裂之龜背,如沒有七竅之混沌,如一頁白紙,如一個虛度的日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天,就是自然的本來樣子,就是“聲一無聽,物一無文”的那個“一”;什么又是兩翼?陰陽即為兩翼。陰陽不分即為混沌之天,陰陽既分即為此天之訇然中開。天之既開,也就是太極生出了兩翼。一畫開天,伏羲氏用“一畫”而于太極分出了陰陽,而使漆黑之夜空有了微弱的一顆星星,使一頁白紙上出現了輕細的一道畫痕,使人生一個空無的日子頓時消失。他只是在大地上輕輕地那么一畫——即使他只是用手指在眼前空中輕輕地輕輕地畫一個“一”。“一”,在偉大的伏羲氏的貢獻中,應該是一個象征,它象征著我們人類文化的第一個動作,象征著我們人類文明的第一個成果。
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中國漢字的第一個筆劃。
我們怎么能小瞧了這輕輕的然而卻又是偉大的第一個筆劃呢?
司馬貞《三皇本紀》云:“太昊庖羲氏,風姓,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儷皮為禮。以網罟教漁,故曰伏犧氏;養犧牲以庖廚,故曰庖犧。”語中“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儷皮為禮。以網罟教漁,故曰伏犧氏;養犧牲以庖廚,故曰庖犧。” 者,說的就是伏羲氏開天:之后的:“明道”,而“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者,說的就是伏羲氏“開天”的方法。于天之象、地之理、物之文而得感悟,于夜空之月、藍天之云、龜背之紋而得靈醒,心靈的萬般風云與繁華錦秀齊涌指端而凝于一處,于是他就在大地上輕輕地畫下了人類的第一個筆劃“一”。他甚至不知道他畫出的竟是人類的第一個文化符號。這個簡單級了的“一”,竟是人類文明之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于是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于是郭沫若曰“一的一切,一切的一”。于是我們人類就得到了語言文字的一個最基本的符號。一切的文字,無不可以看作是“一”的生變。于是我們可以說,“一”,可謂是“天下第一文”。
1943年,當時的清華大學校長,我國“五四”運動的領袖之一羅家倫先生登上甘肅天水卦臺山,曾寫下這樣的詩句:“邃古存難論,盈虛詎可通。智緣書契始,一畫破鴻蒙。”對伏羲氏畫卦爻以創八卦的功績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當代天水散文作家安永也在他的《天開一畫》中說:“一畫開天的重要價值,就在于打開了人類智慧的閘門。俗話說:人人頭上千重天。這一重天的開啟,就使人逐漸地擺脫了鴻蒙狀態。有怎樣巨大的黑暗和混沌狀態,能與人類自身的愚昧相比呢?沒有開啟智慧的人,就猶如一直在黑暗中行走。
是啊,這小小的一個“一”字,竟然是人類文明之門向我們打開的一道光亮的縫隙!
傳說倉頡造字之時,鬼夜泣而龍潛藏。傳說伏羲氏以“--”和“-”為一陰一陽之二爻而畫八卦時,同樣也是天地震動,風雨大作。我們可以理解大自然的心情:它如果不是為人類的開始走向文而明之的歷史而高興,它也應該為人類的智慧開啟而深感恐懼。
從文化的角度講,這個“一”就是我們人類的第一個文化作品,是我們人類的第一篇偉大的文章,是第一首詩,當然也可以說是第一部可歌可泣的小說。從感情上看,它表達的是人類走出愚昧之時的狂喜,它偉大的主題就是:人是從天地之間破空而出的一種生命,人生的努力就是要打破每一個空白的日子使之充實。破空而來的生命最本質的精神就是破空的精神:農民在一片空白的土地上種上了莊稼,書畫家在一片空白的紙上畫出圖案寫下書法,牧師們在一片對上帝完全無知的世界里播下了天國的理想……只要放眼看一看我們的世界,我們就會發現,哪里還有空白呢?空白像一個人類共同的敵人,它出現在哪兒,人們就會把它擊破在哪兒。空白的墻壁上,是壁畫;空白的稿紙上,是詩;農村人過年空白的蒸饃上,是點上去的小紅花;白紙糊的窗子上,是紅色的剪紙;空白的身體上,是美麗的九紋龍或孔雀圖樣……聯系中國古人對“文”、“章”二字的最早理解,也許能夠幫助我們理解這種文化所擔負的破空啟蒙的偉大的使命。
“文章”的本義是錯雜的色彩或花紋。《周禮·考工記》云:“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是說青色和紅色相交為“文”,紅色與白色相交為“章”,合起來就是“文章”。《莊子·肢篋》:“滅文章,散五采”中的“文章”就是這個意思。但是《周禮·考工記》作者之智商值得懷疑,因為中國古人組字成詞的方法不會像他理解的這樣笨拙。中國古代的并列詞組尤其是近義詞的并列,雖因異中有同而并置,如貧窮,如國家,如仁義,如道德,但也因同中有異而顯示著獨特的張力,即貧不同于窮,國不同于家,仁不同于義,道不同于德。中國古人將“文”“章”二字并置,固然因其有相同之處——有相同之處“文”與“章”方可以互文見義,“文”即“章”而“章”即“文”;有相同之處,故“文章”也就可以簡稱“文”。但是,“文”與“章”的不同之處,卻不能因之而抹煞。尤其是在詞源的意義上,我們更應該注意其同中之異。如“章”為色彩之錯雜,而“文”亦為色彩之錯雜,則同中無異,則語言無張力,亦不合中國人于方寸之地容大千內容之語言習慣,所以,此理解必有誤。正確的理解,應該是:色彩之錯雜為章,線條之錯雜為文。
文者,紋也。紋,也就是花紋,或者說是痕紋,或者說是刻紋,總之是讓一個事物不“白”也不“空”的東西,而文字,也就是讓我們面對的紙(或帛,或木板,或石頭)因為不白不空的東西,是它的“紋”。“紋”之“文”之源,“文”是“紋”的概括與抽象。“紋”近天然而“文”乃為文。燒龜甲而使之紋,是對龜甲的“紋化”,于此自然之紋而得啟發而創造的人類文字,是人對自然的“文化”。可以說,“文”,就是我們祖先最早對一片混沌一張白紙一個無紋世界的打破。
獨體為“文”,合體為“字”,即“文”在前而“字”在后,“日”與“月”在前,而“明”在后,“止”與“戈”在前,而“武”在后,“人”與“言”在前,而“信”在后。所以,人類語言早期歷史過程,就是從“紋”至“文”再至“字”,然后就是從“字”到“詞”、從“詞組”到“句子”,從“句子”到“句群”,從“句群”到“段落”,從“段落”到“文章”。可以說,從“字”到“文章”,只是語言的近代史,而從“紋”經“文”而到“字”,才是語言的遠古史。于是,當我們面對著“一”這個“天下第一文”時,我們其實就是來到了文化的最上游。這是一個《詩經》般清純的時代,“關關睢鳩,在河之洲”,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在“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千兮”的勞動聲中,我們擦去了附著在一個最一般的詞語之上幾千年的塵土,我們用澄靜的目光看到了“一”這個文明的標志之本來的面目,我們恰恰看到了語言的偉大與莊嚴。
而這一切都是從“一”開始的。
文化從“一”開始,文明從“一”開始。
我們為自己生命的文而化之而歡呼,固然是因為文化帶給了我們人類生命信息的傳承,同時也因為文化也正是我們人類本質力量的顯示。我們為文化的實用價值(流浪的三毛無衣可穿,在自己身上畫了一件衣服;現在社會上有人在自己的胳膊上紋一條蛇一把刀,蛇吐信子一樣想讓人知道:我可不是好惹的)而歡呼,我們同時也為文化的審美價值而驚喜:文者,紋也,而紋者,亦即美也。何以為美?因為破掉了一種空而美,因為實現了一種充實之美,因為從中我們看到了人的自身的存在和思想之美,因為實現了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而美。
人類的天性中本來就有一種對于空白的反抗和對于美與充實的向往,人們從自然之紋理受到啟發,進而產生了對于“文字”、“文章”、“繪畫”、“雕刻”、“建筑”的創造,人類從這些創造中看到了自己的偉大與力量,人類自然把這一切視為和自已的生命有著極大親和力的美——人與一切的和諧,就是人對一切的美感。九紋龍史進在自己身上紋了九條龍,分明是為了好看,同時也一定是自己覺得美;既破空,又“充實”,復又顯示了自己的獨特存在,且又將自己的“本質力量”——如龍似虎的精神——進行了對象化。
而這一切卻都是從天水這個偏僻的西北一隅開始的。
而這一切都是從偉大的伏羲開始的。
而他現在早已不在了,只有這一座座靜靜的伏羲廟,裊裊的香火牽動著后人無盡的遐思與懷念。
行文至此,我卻不得不補充一句的是:文化既可以提高人性,但是也可以扭曲人性;文而明之的過程,其實是另一種更為可怕的遮蔽過程。文化與文明,就是這樣一把讓我們悲欣交集的雙刃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