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穗麥子拉住
□朱珠
我們沿著一條路在細雨中不斷前行。雨滴打在盛夏的綠色植物上,發出一種輕妙的聲音,像是這些植物在輕輕吟唱,好像它們有滿心的歡喜要抒發給好不易才遇見的這隊男女。眼前鋪開一大片金黃,像誰把剛才滿山遍野的陽光打成金箔平鋪在大地上讓我們看。
我們所有的目光都被這平鋪大地的金箔吸引住了,入定了似地望著。原來是一塊塊麥田里的麥子黃了。
這一大片黃被四周的綠包圍著,很難說是這一大片金黃正在突圍,還是這四周的綠要將這片金黃淹沒,抑或相互間正在僵持著。
被一穗麥子拉住。每一株麥子都高興得輕輕搖晃,根不動,麥穗頭畫著大的小的圓,似樂不可支,個個忍俊不禁,或有一口笑要噴出來的樣子。看上去,麥子的株干是由一節連一節的麥秸稈延續而成,竹子似的,最終把沉甸甸的麥穗舉到頭頂,麥穗的頂端又齊唰唰伸出許多筆直的麥芒如同伸向天空的觸須。每一條麥穗全由一粒粒麥子整齊有序地排列而成,像睜著的無數小眼睛,顯得飽滿,精神抖擻。微風撲過來,那大的小的圓就越畫越大,東晃西搖,酒醉了似的。看去,一地的麥子在金波蕩漾。
這樣的情景我再也熟悉不過了。
記得小時候跟父親去陽山收麥子,我拉著我家的小毛驢,天麻麻亮就出發,經過一條小河、一座土地神廟,再沿著一條幽僻的小路盤旋而上。小路的一邊是山坡,一邊是一條溝,周圍長滿茂密的樹木。夏日,樹木瘋長,小路完全被樹葉遮擋,陰涼陰涼的,見不到一絲陽光,一個人走會很害怕的。這條路陡峭,濕滑,下坡路走起來很覺艱難。經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小路后,就到了一個急轉彎處,這兒有一顆大樹,是人們走累乘涼的好地方,不過也不能長時間地歇腳,歇得時間長了人就顯出幾分懶惰,不愛繼續行走了。記得路旁的山坡上各種野花開得正艷,一株株插在草叢中特別好看。微風拂過,花朵如微波蕩漾,加上蛐蛐的附和聲,讓人如癡如醉,久久不想離開。再走過一段慢坡路,就到了我們家麥地。父親打開碼好的麥垛,10個一捆綁到一起,打好結,把剩余的繩子對等平鋪,提同樣10個麥捆綁在一起,準備架到牲口的鞍子上。這時,需要把牲口拉到捆好的馱子近旁。人多的人家,兩人抬馱,一人拉牲口從馱下走過,恰到馱下時站住,麥馱正好落在鞍子上。我們家人少,父親要頂幾個人的角色,他先用一只腳踏住韁繩,讓牲口不要亂動,再兩手抬起一邊的麥馱,臉就完全貼在麥穗上了,麥穗上的麥芒扎在臉上很是難受,卻只能忍受著。而這邊的我因力氣小,又怕麥芒扎刺,就總也抬不起來,幾次都因我的原因無法讓麥馱架到牲口的鞍子上。最后一次,竟然把馱子弄翻倒了。無賴之下,父親只好讓我拉住牲口不要動,他一頭鉆進麥馱下,用盡全身力氣將麥馱頂起來再放到鞍子上。當麥馱安全地落在鞍子上時,父親已大汗淋漓,臉上也因剛才的用力脹得通紅,鬢發處粘著麥芒,繩子在那里的勒痕久久不肯散去。我的心里便不由升起一股巨大的愧疚,都是我的不爭氣才讓父親付出這么大的犧牲,如果我是一名男子也許父親就不會這樣受累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路牽著韁繩在前面走,父親跟在后面。到下坡路時,我不得不小跑起來,因為馱著麥馱的牲口總是在下坡時走得快。行到路面最窄的地方,麥馱就會跟山坡貼得很近,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這使我害怕極了,因為上一次就發生過一次驢、麥馱、人一起掉入溝底的事。幸好驢沒有受傷,它掙脫掉麥馱后獨自跑了回家,在家做飯的母親聞訊趕來,同幾個路人費了好大勁才把麥子運回家。所以,每當走到這兒,我非常害怕重蹈覆轍,就顯得小心翼翼的。這時,忽然雷聲響起,大滴大滴的雨點砸了下來,不一會兒,山溝里就翻滾著洪水,陡峭的山路一時變得摸了油似的滑得站不住腳,緊跟其后的父親迅速趟過洪水,將山坡上的干土挖了些下來,鋪在濕滑的泥濘路上,驢的蹄子才不打滑了。
麥子上場,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第一步,接著,一家人還要把一捆捆麥子再垛起來,等天晴有空時再攤到打麥場上碾場。碾場又是一件極為辛苦的活兒。烈火似的太陽地里,父親駕著一對馬拉碌碡在麥場跑著一圈又一圈,等麥穗上的麥粒全落下來,麥秸稈也碾爛了適合牲口吃時才起場。起場就是把麥粒上面的麥草用木杈全挑到一邊,再將麥粒用一把叫推拔的工具推到一起,接著就是揚場。揚場就是用木锨一锨锨將含著麥衣的麥粒揚向半空,風力的作用,輕的麥衣會落得遠一些,重些的麥粒會落近一些,使麥衣和麥粒分離。揚場時,從空中徐徐落下的麥衣會落進人的脖頸里,汗水一濕,特別難受,可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最理想的就是等干完活,洗一個澡。然而,在當年的鄉村,誰家能有這樣的奢侈呢。碾完麥子,還要將麥子曬干才能裝進麥篅,整個夏收才算結束。所以古人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其實,那時的我就深切體會到了粒粒皆辛苦的。
這樣的夏收情景如在昨天,然而同樣是收割小麥,今天的夏收就大不相同了,麥子黃了,忽然間不知從哪兒來的收割機便在莊頭村尾停得到處都是,只等著主人來叫。收割機從麥地走過,麥子倒了,一粒粒脫得干干凈凈的糧食也裝進了口袋,農人再也不用像過去那樣受苦受累了。回想起來,仿佛只眨了一下眼,世界就發生了巨變,生活就發生了巨變,真可謂日子越過越紅火,吃的穿的連做夢都沒夢見過。這樣看來,我們每一個人似乎沒有理由貶損今天,然而,還是有人會吹毛求疵,怨天怨地,尋找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假若讓每一個人的生活又回到過去呢?想必誰也不會同意的。望著眼前的麥田,我忽然又問自己,為什么一看到麥子,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過往,想起雖說是喜悅卻也艱辛的夏收情景呢?我不由又回答自己,這是因為歲月、歷史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留下的勒痕太深刻了的緣故吧。
那天,我被一穗穗麥子拉住,沉浸于茫茫的金黃里。
作者簡介:朱珠,女,漢族,甘肅禮縣人。有作品在《隴南日報》《隴南文學》《天水日報》等報刊及微信平臺發表,《走進花坪》選入國學平臺,有作品獲新中國成立70周年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