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碡碾壓過的日子
□王連芳
經過幾處麥場,看見一兩個碌碡,白花花,躺在草叢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被碌碡碾壓過的日子從石縫間噴涌而出,像一縷陽光,灑在黑乎乎的草垛上,往事一朵一朵浮起。
碌碡普通話讀作(liù zhou),又稱碌軸,石滾子等。家鄉人叫它(lù chu),是一種用以碾壓的畜力農具,總體類似圓柱體,長度可達一米,直徑大小不一,用石頭鍛造而成。碌碡主體兩端的中間各鑿一個孔,用來安裝橫軸,把用木材做成的框架掛在橫軸上,牽引碌碡轉動,來軋谷物,碾平場地等。碌碡在我國內蒙古、甘肅、陜西、山西、河北、安徽、河南、山東等省份的農村大量使用。
碌碡的歷史非常悠久。早在南北朝時期就有記載,北魏《齊民要術·大小麥》中,關于青稞和小麥脫粒的注文中曾曰:“治打時稍難,唯伏日用碌碡碾”。北宋著名詩人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詩之六中曰:“騎吹東來里巷喧,行春車馬鬧如煙。系牛莫礙門前路,移系門西碌碡邊。”可見,在宋代,碌碡就已經十分普遍了,秋收時碾場脫粒,閑暇時拴牛擱物。
王河麥場里躺著的碌碡大多出自樊家石窩的石匠之手。樊家石窩是王河鎮的一個小小的村子,1958年之后更名為樊家村。其祖先來歷有兩種神奇的傳說:一,據說,唐朝時樊梨花違法,府中上下受牽連。她手下有一石匠,山東洮州人,帶領家眷逃走,沿途尋找石頭多的地方避難。行至現在的樊家村,見此地石山嶙峋,石頭隨地突兀,遠望,猶如草叢中長出的大黑豆,星星點點,溝壑幽美,樹木蒼翠,百草豐茂,石匠就地安家落戶,潛心打磨石具。二,相傳明朝洮州衛中山旗服,有十個不同姓氏的服兵人,結為異姓兄弟,情同手足,患難與共。他們分別姓樊,武,馬,侯,王,劉,陳,高,代,魏。抗敵兵敗,逃荒到現在的王河鎮境內,其中,樊,武,劉三家以樊家為首,在今天的樊家村依靠石山安家,獨創手藝——打磨石具,繁衍生息。
樊家村人在石房溝發現了石陰元,石陽元,石房,石炕,石桌兒,石桌子,石鼓,石梆子,稱之為“石房八景”。還有石鶯鴿(當地人又叫石錦雞),石河馬,馬鞍鞒。有關馬鞍鞒,有一個神秘的傳說:一天夜里,魯班牽馬挑石路過石房溝,石鶯鴿一聲鳴叫,倏爾,金光四射,天地锃亮,馬兒受驚,狂奔而逃,馬鞍鞒墜落在地,隨即青煙繚繞,化作石馬鞍。魯班肩上的扁擔斷裂,石頭滾落兩地,一個落在大石溝,一個落在石房溝,便是如今的兩塊魯班石。石鶯鴿每天早晨按時鳴叫,聲音回蕩石谷,嚶嚶作響,清脆悅耳,草木動情。據說,清朝同治年間,喇嘛造反,路過此地時,聽見錦雞鳴叫,空谷傳響,樂轉久絕,以為是天降寶物,定睛一看,原來是石鶯鴿在叫。喇嘛覺得石頭打鳴,大難將至,是不祥之兆,怒不可遏,拔劍而劈,砍斷了石鶯鴿的左翅,從此,獨翅石鶯鴿再也不鳴叫了。
千年的石頭會說話,樊家村的石頭告訴人們,樊家人為了生活,利用得天獨厚的環境優勢——多石,進一步傳承和發揚祖先的石匠精神,鍛造打磨了石碌碡,石茶窩子,石柱子,石條,石槽,石碾子等。樊家村走出的一大批石匠,行走在張川,莊浪,天水等地,傳承祖先神奇而精巧的石頭文化。樊家村因此而得名:樊家石窩。樊家石窩的石匠鍛造的石碌碡為附近人們的生活帶來極大便利。
村里老人有句諺語:“碌碡翻身知了叫。”說的是知了在綠葉間鳴叫時(約為陽歷6月、7月),就是碌碡滾動,平整麥場、碾壓麥子的時候了。
麥子上場之前,凈場是關鍵。清除場里的蒲公英、冰草、辣辣等,用鋤疏松土質,家鄉人叫扳場(pan chang)。土松散開,灑少量水,滲透片刻,套好碌碡,駕上牲口,長鞭一揮,牲口“呼哧,呼哧”走起來,碌碡在后面“咯吱,咯吱”飛快地滾動,一圈一圈,圈由大到小,由小到大循環往復,麥場土質凝固,漸漸變堅硬,平整,光滑。傍晚時分,場地再灑少量水,第二天,趕在太陽之前,拿竹葉未掉的掃帚,認真掃一遍,麥場像水泥硬化了一般,平平光光,細膩潮濕。
麥茬地里干透了的麥子一上場,大麥垛,小麥垛,齊刷刷,密林一樣聳立著。麥場里,誰家的麥垛最大,最多,誰家便是一年來光陰跑得最好,最富有的人家。
碾麥子是一年中的頭等大事。一年的光陰不能因天氣而泡湯,碾場之前得夜觀天象,早看云色。諺語說得好:“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瓦渣子云泡死人,掃帚云掃天晴。”朝霞一出,萬里無云,一聲吆喝: 攤——場——了。村里男女老少齊上陣,大人攤麥子,小孩給大人抱麥子。有人提一麥捆,走向麥場正中間,搖搖麥捆,讓其站立,其余人圍著它,解開麥捆的腰,攤麥,一圈一圈,攤開的麥子如同一個圓燒餅,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最后一個麥捆解腰,散開。
碾場,全靠碌碡跑得快。喂圓的牲口,套上套環,駕起碌碡,在長鞭的驅使下,走向場中心,沿著攤開的麥子,由中心向四周走圈,圈由小到大,幾圈下來,被麥子掩蓋的碌碡,已完全露出了身子,越滾越順暢、輕松。后來,手扶拖拉機,小四輪代替了牲口,碌碡仍在它的崗位上,跑得更快了。
碌碡碾壓的麥子得翻身,再碾,需翻場。三伏天氣,驕陽似火,翻場是最吃力的活。翻場的人一條龍排列,圍成一個圈,從外圍往里圈開始翻。麥子碾了一遍,糧食沒有完全掉落,挑一叉麥子,沉甸甸的,得用力,才能使麥子翻個身。一場麥子翻完,汗如雨下,撩起衣襟,左一下,右一下,衣襟如墨。
麥子正反碾過兩遍之后,是抖場。抖場不費力,糧食完全脫粒,挑一叉麥稈,抖一抖,麥粒落地,麥衣塵土飛揚。抖場是一大景觀,灰土彌漫,霧氣騰騰,人若隱若現,灰土直入鼻孔,嗆得人上氣不接下氣。麥稈抖勻,人出場,都成了大花臉,一道黑,一道紅,只見兩個眼睛轉動,露白牙。
場碾三遍,糧食和麥稈、麥殼完全脫離,到起場的時候了。叉把,掃帚,掀,推耙全上場,叉挑麥草,掀和推耙推糧食,掃帚掃麥粒。一鍋煙的功夫,麥草垛成型了,麥衣混糧食一大山,豐收在眼前,得好好吃一頓。
起場的一頓飯,是一天中最豐盛的。夕陽西下,來了涼風,麥場一角,放倒農具,打盤而坐,說笑聲輕松自在。平光水滑的麥場上,宴席鋪開,花卷,饅頭,雞蛋糊糊,茄子炒肉菜。大碗吃菜,大碗喝湯,再加花卷兩三個,一個個起身,打著飽嗝,拍著肚子笑。
女人,孩子回家,男人吸鍋煙,等風來,揚場。東風吹來,掀起糧食落,麥衣滾邊上。糧食和麥衣的分離,一半是風的功勞,一半是漫場人的功勞。揚場不需要技巧,漫場是一門技術。在飛揚的麥粒和麥衣落地時,漫場人得用掃把快速將他們分開,怎么分,掃把順著怎樣的方向掃,是有技術含量的活。不會漫場的人,會再次將它們活在一起,經驗豐富的人,左右劃掃把,揚起的麥粒自動分開。有了風扇,揚場隨時進行,等風成了遠去的故事。
家家戶戶的麥子進了倉,碾完胡麻和莜麥,碌碡才清閑下來。轟轟烈烈幾個月,碌碡把自己打磨得一塵不染,更加光滑,躺在清冷的麥場里等風,等雨,等下一個六月天。
數九之時,天寒地凍,農活忙完了,村里人的日子過得悠閑,愜意。早上起來,男人趕牲口馱幾趟糞,女人撈酸菜,切麻菜,馓馓飯。熱氣騰騰的馓飯上桌,一家人圍桌而坐,一人一碗,筷子沿碗邊一壓,一勾,吹吹氣,一口飯,一口菜,三下五除二,兩碗馓飯下肚,鼻子尖冒著汗,渾身熱乎乎的。男人溜下炕,走向村子的牙茬骨臺(村里人扯閑話的地方)曬暖暖,女人洗完鍋,胳膊肘夾一鞋底,同樣走向男人們去的地方。牙茬骨臺是個嘰嘰喳喳的地方,全村的新聞都來源于此,可以說是情報中心。在這兒,說到誰家幾個碟子幾個碗,都有人幫你數得一清二楚,自家的事不用操心,有人替你操碎了心。女人們一邊閑聊,一邊穿針引線,拉鞋底。偶爾朝背搭著手,不打牌,不吹牛,瞎晃悠的男人喊到,他爸爸,你吃著喝了,沒干的,麥場里搬碌碡去。碌碡舊時還曾是鄉下人賭力比賽的工具,在一些大力士們面前,幾百斤的碌碡,只需一聲“嗨——”就能抱起來,扛上肩。
村里真有這樣的人——唐叔。唐叔二十八九,人高馬大,體格健壯,飯量大,力氣大。唐叔在村里人緣極好,大人們喜歡他是干農活的好把式,小孩喜歡他能把碌碡搬起來。碾場,往家里扛糧食,都搶著叫唐叔這樣的人,一個頂十個。滿滿一麻線口袋糧食,唐叔彎腰,肩靠緊口袋正中間,旁邊人稍微抬起口袋底部,唐叔一手叉腰,一聲“起”,腰一挺,臉一紅,將近兩百斤的一口袋糧食扛著走起來。碰到尼龍袋裝糧食,唐叔不用人幫忙,兩手抓起袋子口和另一端的一角,一聲“嗨”,一袋糧食穩穩當當扛在肩上。唐叔給別人干活,從不偷懶,來來回回十幾趟,不嫌路的遠與近。糧食整整齊齊碼到家,該吃最后一頓飯了,這個飯點往往是半夜時分。干了一天活,累,渴,餓,漿水面是最好的選擇,清淡,解渴,易消化。一碗漿水面端在手,半碗漿水,一筷子頭面,三四截韭菜,照得人影晃來又蕩去。忙到半夜里吃飯的人就喜歡這樣清的面,一口一碗。吃第一碗,面和漿水一起下肚,碗底朝天,第二碗開始,就只是吃面,不喝湯了。唐叔和人打賭,他能吃二十幾碗漿水面。大家一聽,都放下碗筷,圍了上來,監督唐叔吃面。唐叔坐在炕桌旁,一口一碗,吃得津津有味,十幾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唐叔的嘴和桌子上摞起來的碗。有人開玩笑,故意整唐叔,來到廚房,悄聲對下漿水面的女人說,多撈點面,讓唐叔好好吃。女人嘻嘻一笑,說,面有的是,吃出問題來可不好。男人嘻嘻一笑,說,不會的,放心,多撈點。女人礙于面子,多幾根,少幾根,開心地撈著面。人堆中吃面的唐叔,汗流滿面,光著背子,汗珠從脖子流向腰間,面前的一摞碗玄乎乎立著。圍觀者大聲喊著,再來一碗。唐叔實在咽不下去了,求饒,放下碗筷。數碗開始,一二三四……二十三,大家拍手稱贊。碾場,唐叔打賭吃漿水面的事就傳開了。
沒農活的日子,唐叔喜歡在麥場里搭倒立。別人搭倒立,找麥草堆、土墻做依靠,唐叔喜歡在碌碡上搭倒立。聽說唐叔去麥場里搭倒立,小孩立馬屁顛屁顛圍上去。唐叔一到麥場,抹胳膊挽袖子,吐兩口唾沫,擦拳磨掌,鼓足勁,雙手扳住碌碡的一端,“一二三,一二三,起”幾百斤重的碌碡蹦跶幾下,果真站立起來了。唐叔換一口氣,搖搖胳膊,拍拍手,一躍身,蹲在碌碡上,雙手一撐,屁股一撅,雙腿一登,倒立起來。小孩高興得喊起來,唐叔真厲害。唐叔臉紅脖子粗,一聲不吭閉著氣,兩三分鐘過后,唐叔從碌碡上一個大翻轉,一躍身,站立在地面上。歡呼聲起,久久不曾平息。
小孩出于對唐叔的崇拜,也玩起碌碡來。十幾個小孩,圍著碌碡,使出吃奶的勁,推呀推,碌碡紋絲不動。有時,在大人的幫助下,依靠陡坡,碌碡滾起來,小孩自是高興。
遇到娶親的日子,有人提前在沿路線邊緣的麥場里,找到碌碡,貼一塊紅紙,說是辟邪,擔心碌碡沖撞新娘子。
近幾年,麥場荒蕪,大多數碌碡不見了。聽人說,有人跑幾十里路,專門到處找碌碡。碌碡退出麥場這一悠久的歷史舞臺,它笨重的身軀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新時代的歷史舞臺上,鄉村振興的號角一響,鄉村在發展特色產業,提高經濟效益的同時,大力建設鄉村文化。承載了幾千年鄉村文化的碌碡,它,滾滾而來,以不同的姿態抒寫著鄉村樸實而悠久的歷史。
見到碌碡,就像回到故鄉的臂膀,聞到太陽暴曬下麥子的香味。
作者簡介:王連芳,漢族,甘肅省清水縣第三中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