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格泉
□韓正文
我時常會夢見故鄉,那地方還是老樣子。每家院子都有幾棵遮陽的老樹,夏忙時人們都會在樹蔭下弄個小灶臺,為的是稍稍躲避猛烈的日頭,此外還能節省不少時間……
村子后面,有一條僻靜的小道,盡頭是一眼潺潺流淌的泉水,這泉可是全村的命根子。有年大旱,方圓幾十里的樹木曬禿了皮,土地都裂了口子,這眼泉救了全村人的命!后來,村里人請石匠在泉水旁的石壁上刻下沐格泉三個字,并請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先生題字“天旱地旱沐格不干,天老地老唯泉不老”以此紀念沐格泉的恩德。
我們村是坐落在群山中的藏族村。我們這一脈藏族,只留下語言的延續,文字的傳承已然缺失,給泉起名沐格,是因為在當地的藏語中沐格為不滅不朽之意。
村里人對沐格泉情有獨鐘。淘米、洗菜、洗衣裳,不是沐格泉的水都不愿意用。甚至,出遠門的人在臨行前都要喝上一肚子沐格的水。可能是常年喝沐格水的緣故,村里人極少生病,身體出奇的健康,哪怕是幾十歲的老人,也能背著一大捆柴禾,一口氣走十幾里的山路。
冬天,對于山里人可算得上是一場可怕的災難了。積雪沒過膝蓋,路面上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沐格在陰坡的深處,終年不見日光,即使來年開春,路上的冰也不會消。更可怕的是路的一旁是一處斷坡,不說深不見底,但取水路上晃眼晃得厲害,光滑的冰面更是讓取水人打怵。
村里人道也有的是辦法,他們用斧頭將路上的冰鑿平,鋪上一層火炕里的灰,滑人的冰面路就可通人。第二天,第一個取水的人總會帶上鑿冰的斧頭和火炕里的灰,像昨天一樣鑿冰散灰,看起來好像很麻煩,但村里所有人都覺得這理所應當。
在淳樸的藏民眼中沐格是慷慨的,寒冷的冬日,那是大自然的考驗,在與其斗智斗勇的無數歲月里,他們早已經學會了休戚與共。
日子過得很快,寒冷的冬日在春天的艷陽里黯然離場,山間的野草迫不及待地鉆出頭來。饑餓了一個冬天的麻雀,烏泱烏泱的一大群,在地里,在枝頭,在灌木叢中呼朋引伴,尋覓著沉寂了一個冬天的禮物。
田間地頭,爺爺擺弄著鋤頭,奶奶在地里播撒種子,大手一揮,就如同天女散花,種子紛紛均勻落下,父親把老黑牛牽到地里,給牛搭上梭子,把繩套套在牛的頸部。他左手扶犁,右手揚鞭,伴隨一聲清脆的鞭響,春耕拉開了序幕。
晌午時分,老黑牛臥在地頭上,微瞇著眼,大鼻孔里冒著熱氣,上牙和下牙交錯地磨來磨去,白沫子沾滿在胡須上,一條細長的尾巴靈活地拍打著身上的蠅蟲。
阿爸取下掛在樹上的干糧袋,拿出幾個饃,遞給正在吧嗒吧嗒抽旱煙的阿爺,問了句“喝漿水嗎?”阿爺搖搖頭,見狀,阿爸又取出干糧袋里的水扔了過去。
至于阿婆,早就回去做飯了。阿爸盤坐在老牛身旁,一口漿水一口饃地吃了起來。村里的酸菜漿水在山溝里也算是聞名了,不僅味道酸爽而且還帶著一股清香。其他山頭的村民吃了之后都說好吃,有的還拿了一些老漿水想嘗試做出同樣的味道,但大多都以失敗告終,因為村里漿水那獨特的味道,完全是因為沐格水夠好,其他地方的水可做不出這個味道。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春耕季節,村里人格外的忙碌,天還蒙蒙亮,就得拉著牛往地里趕,主要的原因是天一熱上來,耕牛們就容易罷工,所以只要日頭一猛,多數人都會識趣得停下耕地的腳步。先把牛大爺們請到沐格泉飲水,再趕到山間的林子去乘涼吃草。當然,也有人想著多干一點,天熱上來了,也不管不顧,這樣的大多落個耕毀人傷的下場。這也不能全耕牛,主要是太陽大了,有幾種吸血的蠅蟲極其可怕,牛很容易被叮得發狂。
慶幸的是春耕的時間并不長,大多十來天也就結束了。山里地太多了,也干不過來。
直到,最后一塊地播散完種子,春耕落下帷幕。之后的幾個月,就是呵護小麥苗們的成長,拔草、噴農藥、壓苗等等。
村里人可不敢一直苦等麥苗長大,年輕人進山砍柴、挖藥材補貼家用,村里老人也都身手了得,能在各種陡峭的山坡里摘各種野菜如烏龍頭、五葉等。
把摘來的各種野菜用沐格泉的水焯水,然后放到日頭底下曬干,裝進麻袋里儲存在通風的地方,整個過程都小心翼翼。畢竟,除洋芋外,這就是漫長的冬日里,村民最重要的蔬菜來源。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的過去,太陽愈發的毒辣起來,村里的狗吐著長長的舌頭在樹下乘涼。地里的稻草人慢慢地都嚇不住偷吃麥粒的野雞和麻雀了。地里金黃的麥子沉默地低著頭,一陣風吹過,小麥們集體發出嘩啦啦的笑聲。村里的老人嘴里叼著旱煙,在地里巡視,他們掐下一個穗頭,放在掌心里揉一揉,拿起麥粒放進嘴里嚼嚼,隨即點了點頭,對身邊的人說“開割”。
“割麥了!”一個年輕的后生站在村口高吼一聲,洪亮的聲音穿透了整個村子,山間都回蕩著陣陣回聲。地里,麥子被扎成一捆捆,壯年人大都用家里最長的麻繩,把三四十捆麥子綁在騾子后背的鞍子上,自己則背上十幾捆,然后趕著騾子慢慢地往麥場走,汗水一滴一滴地從他們的臉頰滑落,到麥場放下小麥,脫下早已被汗水淋透的衣裳,靠在麥垛上卷上一只煙,抽上幾口,取出放在陰涼處的沐格泉水喝上一陣,身上的疲勞仿佛一掃而空,即刻站起身來,又拉著騾子往地里走。
到傍晚時分,足足忙碌了一天,還不能馬上休息,小麥從地里收回來,只是個開始。它們還得上架曬干,小時候特喜歡干這個事兒,因為我喜歡站在高處吹風的感覺,而麥架比房子高得多,站在上面吹著涼風,夏日的酷暑也削減了幾分。
晚上,阿爸從雞窩取出幾個土雞蛋。當然,這不是犒勞自己的,我就更不可能了。這是給那頭馱麥子的騾子準備的,按照阿爸的話來說,騾子干的活比人累比人苦,吃的好一點是應該的。
阿爸拿出馬勺把幾個雞蛋打在里面,騾子伸著舌頭舔的滋滋作響,我在旁邊看得直咽口水。雞蛋舔完,阿爸舀出一勺沐格泉的水,一點點地喂給騾子,沐格的水太清涼了,人喝著解渴,牛羊喝得慢也沒問題。但騾子是急性子,喝得太猛,容易把自己給陰了。
騾子完全對得起阿爸的厚愛,收麥打麥,甚至最后把打好的麥粒運回家,都得靠這頭騾子。
幾天的功夫,麥子就割得差不多了,前面收的麥子也曬干了,打麥子的工作就該開始。
阿爸趕著騾子在麥場上碾麥子,騾子身后的碌軸(一種用以碾壓的畜力農具)飛快地滾動,麥穗上的顆粒嘩嘩地往下掉,爺爺奶奶舉起梿枷,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麥穗。
這個時間里,我最主要的任務或者說村里所有小孩的任務就是打水,打沐格泉的水。我和堂妹挑著木桶去接老泉的水,到了目的地,先趴在那里喝飽了,再慢慢接地接水。等水的過程是極其無聊的,只能看著泉水汩汩地往桶里流。
水接滿木桶后,我倆一前一后地抬著木桶往麥場走,棍子上的木桶搖搖晃晃,水灑了一路,但總算堅持到了麥場。
木桶剛一落地,一群人就圍了上來,你一勺我一勺地喝起來,片刻功夫,一桶水就見底了。喝完水,所有人就像吃了什么靈丹妙藥一般,立刻精神振奮,又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難不成沐格泉的水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嗎?這是我一直的疑問,孩子時的我,也不止一次問過阿爸,他只是搖搖頭說“大了,你就知道了。”
經過一天的忙碌,一家人坐在打完麥子的秸稈上,望著場里高高凸起的一堆麥粒露出了會心的笑容。
新麥磨的面配上沐格水煮的酸菜,就算只做疙瘩湯,我也能吃好幾碗。
夏日的酷暑,在一場連綿的秋雨中褪去了昔日的熾熱。樹葉慢慢變黃,一片片落下,秋天到了。
秋天,是個煮酒的季節,沐格泉釀的酒最是醇香濃厚,而且吃不醉人,我最喜歡的是甜酒,也叫麥酒,甘甜得很,一頓能吃三大碗。
家家戶戶都會用小麥糧食煮酒,隔得老遠都能聞到村里的酒香,我歡快的腳步常被它勾住。
秋天,沉默了快一年的土窯也耐不住寂寞,冒著一陣陣黑煙,在熊熊大火中吞噬著一墩墩木樁和一團團樹根,然后在沐格泉的澆灌下,滋滋作響,最后吐出一堆漆黑的木炭。
這些燒出的黑炭,不僅耐燒而且取暖效果極佳,是村民冬日取暖最大的保障。阿爸說,在他年輕的時候燒出的木炭還可以換錢,但在我的印象里它就只剩下取暖的作用了。
冬日里,我最喜歡圍著火爐,喝著沐格泉水釀的甜酒,聽爺爺講過去的故事,總感覺那時候的冬天過得好快。
后來,我離開了生我養我的小村莊,去縣里求學,家里的條件也越來越好,村里人都搬到了壩里。
慢慢的,我適應了城里的生活,也愛上了城里那有百般滋味的汽水飲料。小村莊消失在我的記憶里,那甘甜的沐格泉也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角落。
轉眼間,我上了大學。只記得那年冬天很冷,在和阿爸的通話中得知村子拆遷了,沐格泉也葬送在一場地震中。
阿爸最會騙人,我只當它是假的。我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回過小村莊,久到自己都忘記它了。
我忽然,好想回到故鄉去看看,就算其他的事物都看不到了,但我真想看一眼木格泉,一定在的,它一定是在的。
寒假里,我又回到了故鄉,村里退耕還林,房子都拆了,只見到幾片碎瓦,每家門口的老樹也不見了,只有半截樹樁在風中瑟瑟發抖。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沐格,它存在了百年千年,不論干旱還是洪水都奈何不得。怎么可能倒在地震里呢?阿爸一定撒謊,沐格泉一定在的。
站在沐格泉前,我看見了一地的碎石和淤泥,而泉水正奮力地鉆出泥土,像以前那般靜靜流淌著,似乎比以前流得更大,更清。我知道,這是退耕還林的功勞,以前它只屬于我們這個小村子,現在它是這座山的沐格,是屬于大自然的沐格。
作者簡介:韓正文,筆名陸邊竹,藏族,隴南市宕昌縣人,甘肅民族師范學院學生,有作品散見于《莫愁》《天下美篇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