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青苔
□馬元雄
村莊的深處,那堵矮墻,每每在多雨潮濕的季節,就會悄悄爬出許多苔蘚,有點青澀,怕羞似的。初時,不躲在遠處,是看不清楚的,待到多幾日,竟是青綠的可愛,連整個墻面都染得綠了。它是害羞的,輕輕用手掌撫摸一下,掌心癢癢的,它微小的身子像是也癢了,慢慢彎了下去,等你再次看時,它又悄悄地直起身來。兒時的我們,也如它一般,悄悄地長著個兒,也悄悄地干著屬于兒時的壞事。
矮墻里面,是六太婆家的核桃園,里面有數棵枝繁葉茂的核桃樹,其中一棵樹身得三四個小伙子張開雙臂才能抱攏,冠蓋向四方驕傲地張開,方圓十多米都在它的蔭蔽之下,如一把天然的太陽傘,更像是一把超大號的黃羅傘蓋,因為只有六太婆,這個曾經農業社時當過婦女主任的人,才能在夏日里悠哉游哉的在下面納涼。我們也愿意接近它,但圖的不是納涼,是為了綴滿在傘蓋下那顆顆誘人賽綠珍珠似的核桃,奈何樹下多了個持著黑漆拐杖,佘太君一般穩坐中軍帳的六太婆,我們自然很難得手。
“燕麥上場,核桃滿瓤”,待到農歷七月,燕麥上場的時候,核桃雖然還帶著青皮掛在樹梢,但我們的心里就開始長草,一抹抹青苔從心里恣意生長,癢癢的感覺再也難以抑制。俗話說“牛大有破牛的法呢”,經過長時間地觀察,發現每到午飯時,六太婆就會按時去給上屲干活的人準備飯。計將安出?運籌帷幄之中矣!伙伴矮身蹲下,我踩上肩膀,他扶著墻鼓勁站起來,牛頓說“我看得比別人遠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此話誠不我欺,雖然伙伴也和我一樣,是個小人兒,但經人梯一架,我很容易的就雙手攀住墻頭,腳尖摸索著蹭著墻逢,翻身爬上墻頭。偷眼觀瞧,確認六太婆真回家了,這才在墻頭趴穩,拉伙伴上來,兩人一起踅摸著鉆進園中。躡手躡腳來到樹下,甩掉腳上的兩只布鞋,“噗、噗”,朝手心吐兩口唾沫,搓勻了,朝伙伴擠眼示意。然后依樣畫葫蘆,伙伴照舊蹲在樹下,我踩上肩膀,找一處能抓住的樹枝,一個翻身,片腿就騎上樹杈,伙伴早已找個隱蔽處躲起來,我“噌噌”幾下爬上樹,專挑那結得繁密的樹股子下手,“嚓嚓嚓嚓”,折下許多輕輕扔到草深的地方,免得發出聲來。感覺快差不多了,這才“哧溜”滑下樹來,將小背心扎進褲腰,綁緊褲帶,鞋也顧不得穿,和伙伴貓腰鉆進草叢里撿核桃,待那冰涼的核桃在懷里沉甸甸的,這才鼓勁直起腰來,伸手擦一下嘴角的涎水。還沒來得及樂呢,突見伙伴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躥向圍墻邊,尚未反應過來,只聽一聲“我把你兩個碎慫”!六太婆的聲音炸雷一般在耳畔響起,接著“嗚”得一聲,棍子掛著風聲就在身邊掃過,嚇得我“媽呀”一聲撒丫子就跑,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園墻邊,翻身爬上去,本想跳出墻外,結果被腳下的青苔一滑,直接就跌了下去,耳聽得六太婆也是“媽呀”一聲。半晌躺在地上沒回過神來,伙伴早已逃得不見了蹤影。
猛地,耳畔又響起“咯噔咯噔”的小跑聲,就見六太婆踮著一雙小腳已從園門里繞了出來,眼看著又快到我跟前了,她手里的拐杖忙不迭點著地,努力想跑得快點,嘴里哆哆嗦嗦不知在念叨著啥,嚇得我一蹦子拾起身來,轉身撒丫子又跑,偷眼觀瞧,太婆站在原地,一手捂著胸口,又不知在念叨啥呢,看來竟是沒有再追的意思了。
我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捱到晚上才悄悄地摸黑回家,卻發現鞋子竟整齊的在炕腳下擱著,炕上的柳笸籮里放著大半笸籮綠皮核桃,在燈下翠瑩瑩地閃著光,婆婆一把將我摟入懷中,摸摸腦袋,問我這半天跑哪去了?我說怕六太婆找上家來,我爸再揍我,在野外躲了。婆婆看我說話利索,不像是腦袋摔瓜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她擔心的是孫子還得念書,聽說念書全憑腦子要夠用呢!婆婆說六太婆老早就來過了,還再三叮囑爸爸不許打我,要不會拿拐杖把他的屁股打開花,作為村上德高望重的長輩,她說話歷來是算話的。
長大后,我才逐漸明白六太婆的拐杖掄過來時壓根就不是要打我,她踮著小腳追出來也不是要抓我,我的鞋和那半笸籮核桃也都是她送來的,至于她每天認真的在樹下值守,也就像我們絞盡腦汁地想偷她的核桃一樣,都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其實我們的行為根本算不得偷,自然,她的執法,也就畫地為牢般,是一種象征性地宣示。現如今,六太婆、婆婆墳頭的草早已比我都深了,六太婆的后人已舉家西遷新疆,園中的核桃樹倒是還在,每當有風吹過,寂寞蕭索地響著。
那堵矮墻,還有曾經的園墻早都坍塌消失,那些記憶中弄得手心癢癢的青苔,也不知躲到何處去了?
青苔在太陽下曬得久了,就會變色,慢慢地泛黃,雖說它長在陰冷潮濕的地方,但這個世間很少有陽光光顧不到的“死角”,和伙伴們將這金黃色的苔一撮撮從墻上揪出來,輕輕搓掉根部的土,掬在手心,毛茸茸的甚是好玩。鄰家小伙伴,腦洞大開,發現這些已泛黃的青苔絲竟與煙絲很酷似,遂抽身回家,將大爺裝煙絲的煙盒偷了出來,很快,我們就將苔絲和已有的小半盒煙絲和到一起,鼓搗出一盒成色甚好的煙絲,悄悄放回原處。
太陽繼續不緊不慢地在墻面上游走,我們很快又找到其它的耍處,煙絲的事就拋在了腦后。某天晚飯后,大家照例聚在大爺家看電視,九十年代初,村里剛通電不久,在外務工的叔叔買了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這在村里當時是稀罕物件。每晚,大人小孩就準時溜達到他家院子,小叔叔爬到房上,把天線搖到這邊,又搖到那邊,“好啦!”終于,大家齊聲歡呼,屏幕上黑白一片的雪花總算變成了人形,電視順利開播。孩子們扎堆,探討著誰的彈弓做得精巧,誰的鏈子槍玩著順手……女人們湊到一起掐麥編,一盤麥編要賣兩毛錢呢,有那手底下麻利的,連續幾個晚上下來,一月的鹽醋錢就有了著落。男人們將卷好的煙卷塞入嘴中,談論著今年的收成,也聊著秋田的長勢。好客能諞的大爺趕緊拿出自己的煙盒,再將那裁切得一寸見長,二指來寬的卷煙紙散發給大家,每人從煙盒里搓出一撮來,撒勻稱了卷好,再沾點唾沫將煙卷密封,煙頭和煙屁股上扭緊了,再將凸出的煙紙把把揪掉,這才塞入嘴中,“嚓”劃亮一根火柴,趕緊點燃,為了節約火柴,通常是四五顆亂蓬蓬的腦袋湊到一起,等點燃了煙,這才倏地散開。深深地吸上一口,美美地噴出一串煙圈,話匣子里的話就更多了。
“咿,這個煙抽著后勁很足啊!”不知誰念叨了一聲,頓時大伙都有了新發現,有說這煙還有一股淡淡清香味,有說這絕對是上好的煙葉,還有說這煙有股甜絲絲的余味,肯定是煙齡夠長的“老煙槍”才烤出來的煙葉……要知道,彼時一包不帶過濾嘴的大前門要五毛錢,平時是很難抽得上的,一包過濾嘴鳳壺一塊錢,只有逢年過節、紅白喜事的時候主家才舍得拿出來,至于那一塊八的紅奔馬、宏圖煙,村里只有包工頭和少數幾個有公干的人才抽得起,大伙抽得都是集鎮上五毛錢一老碗的旱煙葉子,今天不逢年不過節的,抽人家這般上等的煙絲,能不趕緊變著法兒說盡各種好話嘛!大爺樂呵呵地捻著胡須,給大家說這是親戚從新疆捎來的上好漠河煙絲,平時也是省著抽,今天難得大伙兒都如此開心,管夠管夠,都放開了抽。大伙兒益發各種贊嘆恭維,大爺笑得滿臉的核桃紋都擠到了一處。
“爺爺,那是我們幾個挼的青苔絲。”伙伴不知幾時明白過勁來,瞅著那盒煙絲瞪大眼睛驚呼道,我們幾個也醒悟過來,可不是嗎?就是前幾日和好的那盒啊!頓時,大家伙一片訕笑。大爺也不惱,笑著說“抽了大半輩子煙了,叫幾個碎慫把人還給耍了。”樂呵呵地重新找出他的漠河煙絲來,繼續招呼大家,還給大家講起了村里一個太爺的抽煙軼事。村東頭的三太爺嗜煙如命,每天飯不吃都可以,但要是一頓不抽煙,就抓耳撓腮渾身難受,下地干活也提不起精神,但這抽得是錢啊,三太婆心想這經年累月的,買煙的錢都超過油鹽醬醋的用度了,很是惱火不已。一日,三太婆在攪驢糞填炕(農村人將驢糞曬干,用來燒炕之用)時,看著那曬得黃燦燦的驢糞絲,突發奇想,就挼了一大把,悄悄地和到的煙絲里,結果三太爺竟抽得有滋有味。于是,隔三差五的三太婆就如法炮制,果是省下不少煙錢。有一日,三太婆回了趟娘家,就將這事忘了,再說了這事也不好安頓兒子兒媳干,等回得家來,三太爺忙不迭地訴苦說煙絲快沒了,看著那張苦哈哈的臉,三太婆忍俊不禁,揶揄道煙絲叫驢偷吃了。后來,這事就傳成村里的笑談,大家嘲諷那些好之而不知之者,多會談及此事。
我初聞此事,笑得肚子都疼了。但長大后,慢慢覺得此事其實也并不可笑。聽聞有高檔酒店,內有那眼亮心活者,將店中的高檔煙酒,順手牽羊帶出,然后買些假冒貨,再放回原處。直到某一日機緣巧合,東窗事發,那些經常在此揮霍的顯貴闊佬們才明白過來,敢情自己一直喝得原來是假茅臺、假五糧液,可見這個世界上不解真味的人其實居多,當然也有那事后諸葛亮,說自己早就覺著酒味不對云云,但明顯能看出來也是不懂裝懂。還有那“胡咕咚”,大伙兒稍用心觀瞧,發現原來竟有大談教育重要性的,其實根本就不懂教育,開口閉口給人講文化的,竟是沒一丁點兒文化。所謂見怪不怪,抽煙的覺不出煙味,這有啥稀奇呢?
時至今日,回到村里,大伙揣著黑蘭州、吉祥蘭州,甚至幾十塊錢一包的中華煙,在村里轉悠了一圈,卻發現煙還剩著大半包,曾經抽驢糞絲、青苔絲的老人們多已故去,年輕人多已進城謀生。村里明亮的大瓦房,干凈的磚墻泛著孤寂的光,青苔們難以寄身其上,只得悄悄地躲入山間去了。聽說,那可愛的青苔竟然爬上了城里人的案頭,粘附在盆景擺件上,成了工藝產品。
作者簡介:馬元雄,甘肅省評論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平涼市作協秘書長,有評論、散文見《文藝報》《語言文字報》《天津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