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zé)岬泥l(xiāng)土
□張春田
村莊
村莊是一片天,村莊是一朵云,村莊是壓在胸口的一塊石頭。
村莊很小,小如一粒塵埃。
三十多戶人家,一字排列在一灣漫坪上,一條從南向北的村道把房舍串成糖葫蘆狀。
村莊雖小,卻有大莊的氣勢。張趙劉韋楊五姓開枝散葉,生出陽灣臺,中院,上場,背灣這些坐標(biāo)。全村共享一眼泉水,共敬一尊山神,就連五姓的家神也共擠一座祠堂。
村莊叫關(guān)坪,屬齊壽鎮(zhèn)管轄。齊壽山脈像一條長蛇,蛇頭昂起齊壽山,身尾起起伏伏逶迤西去。從齊壽山腳流出的南溝河順著山脈蜿蜒進(jìn)了藉河。也許很早以前南溝河水太過洶涌,硬是把依附于齊壽山的關(guān)坪逼向北岸,歸于太陽山系。
這個豆大的村子當(dāng)然不能稱村。鐵佛溝伸出它的博愛之手,將關(guān)坪攬在襟下,成了鐵佛村的一個生產(chǎn)小隊,村民小組,和鐵佛村緊緊捆綁在一起。
如果有人到了鐵佛溝,問,上面還有莊么?答,有,關(guān)坪?梢婈P(guān)坪是鐵佛溝的帽子而不是鞋子。
關(guān)坪和所有的村莊一樣,村民們飼養(yǎng)牲畜,種植莊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這個座落在半山坡的村莊,田地由村莊輻射向四周的溝洼坡梁。由于土地多貧瘠,只能廣種薄收。這樣比別村就要付出更多的艱辛。
辛苦歸辛苦,日子是要過的。豐收了,人人喜慶。歉收了,也沒有愁容,對付對付饑荒就過去了。
在那以吃飽飯為目標(biāo)的年代,村人重農(nóng)事淡經(jīng)濟(jì)輕教育。村里的孩童要么不進(jìn)學(xué)校,要么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回家。男娃幫大人干田間地頭的雜活,放牧牛羊,女娃尋草喂豬,燒火擇菜干廚房里的雜事。
那時的村莊是熱鬧的,特別是早上。雞鳴聲,狗叫聲,牛哞羊咩聲響成一片。挑水人扁擔(dān)的鐵扣和桶梁磨出一路悅耳的咯吱聲。村人的心思都放在田土和莊稼上,忽略了身邊的景致,一年四季昏昏噩噩地過著。春天,花香裹身不嗅其味。夏日,蟬鳴繞檐不聞其聲。秋夜,銀河璀璨無視其形。只有冬天,大雪封門才歡呼一聲,啊,好大的雪!
隨著時光的推移,漸漸的,糧食的份量越來越輕。莊稼的秸稈頂不住油鹽醬醋的日雜,透風(fēng)漏雨的破屋,拄拐老人的棺木,紅事白事的人情,娶兒媳的彩禮。
終于,有人拋棄了莊稼,拍打凈身上的泥土走出村莊。
一個人走了,后面相跟了第二個、第三個……
村莊,脫了水似的日漸消瘦。
我也是土地的背叛者。最終我還是賣了牛,掛了犁,赤腳踏進(jìn)城市。
和眾多進(jìn)城者一樣,不管怎么在城市蹦跶,脖子上的韁繩,始終拴在村莊的牛橛上。
城市村莊,村莊城市,來來去去把村口的土路踩成了水泥硬化路。我換了一把又一把院門上的銹鎖,割了一茬又一茬庭院里瘋長的蒿草,掃了一層又一層屋頂上的落葉,我不知道,我到底留戀村莊的什么?!
當(dāng)我再一次站在村口,看著落日余暉映紅飲煙稀疏的村莊時,我想,關(guān)坪,這個我牽牽念念的村莊,最終是滅失還是能重獲新生?
水的輪回
水是村莊的命脈。
關(guān)坪的命脈就是那眼泉,大泉。
在關(guān)坪,大是獨(dú)一無二的意思。只有大泉,沒有小泉。這大泉其實和井差不多,只是比井淺,內(nèi)徑比井大。泉深有三丈右,和井一樣也是用石塊砌成的,泉門用三根粗壯的圓木支撐,泉頂用樹枝和泥巴棚成圓丘狀。為了防止下雨時洪水沖進(jìn)泉里,便在泉周圍也砌了一圈石頭,抬高了地勢。泉門也立的講究,座北朝南,門口平鋪了兩扇破損的石磨,既平整又光滑,水桶立在上面不傾斜,桶底也不沾泥土。
水旺的時候,涓涓清流便會從泉門溢出,漫過石磨扇流進(jìn)下面的溝渠。那時泉門很是熱鬧。擔(dān)水的,洗菜洗衣的,人來人往。泉門既是村莊的活動中心,也是閑言碎語的發(fā)源地。誰家媳婦有風(fēng)流韻事,誰家男人發(fā)了昧心橫財,隨著水桶傳向村莊的旮旮旯旯。
泉門也是小孩子的游樂場。三五個孩童聚在一起,把馬蓮草編成的小水輪架在石磨下的溝渠上,再剝一根柳枝的嫩皮當(dāng)水槽,引水沖轉(zhuǎn)水輪。雖然被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衣袖褲腳,心中卻是快樂。
后來,由于氣候的原因(也有人說是村莊的樹木過度砍伐),泉水日漸枯竭,水面逐漸下降,最后降至泉底淺成一灘泥窩。村人便進(jìn)泉叉了雙腿踩著泉壁的石縫下到泉底舀水,上上下下時長日久,泉壁石縫上便踩出一排腳尖能陷進(jìn)去的坑窩。
泉門口也失去了和諧。常常有人為爭得一勺兩勺的水惡語相向,有時會大打出手,親房鄰里也不相讓。
缺水像一朵黑沉沉的烏云壓在村莊頭頂。村人們惶恐著外出找水,在村周圍的低洼處挖了許多深坑,終究沒有挖出一星半點(diǎn)的水滴。終于有幸運(yùn)者在村后一個叫水家溝的蘆葦灘上挖出一個水眼。水眼很小,麥桿粗細(xì)的水從泥土里往外滲,一晝夜能滲個三五擔(dān)。村里的婦幼閑人們便排了隊你半桶我半桶接力賽樣等,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等不及的便吆了牛去鐵佛溝河壩,鐵佛溝河壩有水。吆牛不是去拉水或馱水,是給牛飲水,人背水。缺水人渴,牛更渴。等牛飲飽了肚,人也把一只大塑料桶灌滿了水,便背在背上,拽了牛尾巴揮舞著打牛棍回村。
鐵佛溝河壩到關(guān)坪要上一座山的,這樣背水也不是長久之計。便有村里的長者說,大泉是老先人留下來的,水脈一定不會斷,只是脈路被淤泥堵住了,水流向了別處,把水泉翻修一下還會有水的。便選了領(lǐng)頭人,成立了修泉理事會,集資派工,掀了泉頂,掰了泉幫的石頭,清了泉底的污泥,最后把個水泉翻修成了一口壓井?⒐ず蟠迦松套h封井一月,一月后果真打出水來,人們歡呼雀躍?蓺g呼聲還未停息,咯吱咯吱的又壓出來了黃湯。
缺水滋養(yǎng)的村子,愈加焦渴。
后來,政府出臺了個212雨水工程。就是政府投資水泥,塑料布,村人硬化了自家的庭院和房檐下的空地,箍了水池。每到雨天,便把屋檐下盛在塑料布上的滴水和庭院中硬化地上的流水引向水池,一場雨也能積的一池半池的。有了水,洗衣洗菜喂豬飲牛都方便。只是貯存的時間一長,人吃就有一股味兒。便往池子里加生石灰漂白粉,還是有味。有味就有味,總比四山八洼找來的泥漿水強(qiáng)。
再后來,政府給村里上了自來水。先是在鐵佛溝河壩打了深井,再在大山坡梁頂建了水塔,水管接進(jìn)了家家院子,水龍頭一擰,清冽甘甜的水嘩嘩流出。村人舒展了愁臉,再也不用為水煎熬了。
一年又一年,老化的水管換成了新的。這時,被遺忘的大泉又有水了。
水從爬滿青苔的井蓋的縫隙中嘩嘩向外流,在井臺下匯聚成一條小溪。只是,很少有人再去那里打水了。
只有那兩扇廢棄的石磨,守望著孤寂的井臺……
路
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是魯迅先生說的。
關(guān)坪的路世世代代走了很多年,還是沒有路。
不是沒有路,是走路太過艱難。
鐵佛溝的爛泥關(guān)坪的風(fēng),柳坪的酸刺扎死人。這不是兒歌,可四鄰八村的孩童時常念誦。關(guān)坪風(fēng)大,爛泥比鐵佛溝還要深。
這爛泥說的是路上的爛泥。
那時,路是土路,而且很窄。村人養(yǎng)的牛羊又多,而且是放養(yǎng),晴天雨天都要放。晴天,路被人和牛羊踏出半尺厚的塵土,人走過去能淹過腳面,牛羊走過去能埋沒蹄踠。風(fēng)一吹,揚(yáng)起的土霧卷成了一條黃龍。雨天,就是一路黃泥。牛羊走在上面蹄子撲騰撲騰插出大大小小的坑窩,人走在上面泥水浸上褲腳,稍不留神踏進(jìn)泥水深處,抬腿時拔出光腳,鞋子淹進(jìn)了泥里。這些坑坑窩窩天晴了被太陽爆曬,便成了堅硬的圪塔,牛羊走在上面硌蹄,人走在上面硌腳。人和牛羊就都躲著靠邊走,走著走著就跌進(jìn)路邊的田里,踩了莊稼,招來主家的一頓臭罵。
罵著走著,走著罵著,直到人腳和牛羊的蹄子再次把圪塔踏成塵土。再一場雨時,便重復(fù)著在泥水中踏出坑窩和圪塔。只是這坑窩比前一場雨時更深,圪塔更大,一眼望去就是一條圪塔長蛇。
這是村道,農(nóng)路更窄更陡。
關(guān)坪不平,田地都在遠(yuǎn)離村子后溝坡峁梁上。垂直上下和曲里拐彎的路剛好放的下雙腳,有的路耕牛走過都能擦碰上田埂。這樣的路當(dāng)然是不能使用車輛的,運(yùn)輸莊稼的工具便是繩子和背篼,還有一面脊背。一面脊背承攬了一切,背柴背草背莊稼,背天背地背日月,從早春背到深冬。
背著背著便把一根挺直的脊梁彎成了駝背。
莊稼種了一茬又一茬,繩子朽了斷了換成新的,舊背篼成了母雞下蛋的雞窩,村莊的日子依舊。
終于要修路了。鏟車,挖掘機(jī),壓路機(jī),混凝土攪拌機(jī)停在了背灣梁,水泥石子倒在了背灣場,推倒了擋在村口多年的古柳,遷移了古柳下的山神廟,挖了幾家院邊的石墻,拆了幾家侵占路面的房屋,一條平整的硬化路修成了。
關(guān)坪,終于告別了爛泥時代。
村道修成后便修產(chǎn)業(yè)路,在作業(yè)機(jī)械的轟鳴中一條從四山八洼連接到村子的產(chǎn)業(yè)路也修成了,而且在上面鋪墊了沙石,開挖了路邊的排水溝。
但是,關(guān)坪沒有產(chǎn)業(yè)。這時就連莊稼也很少有人種了。大片大片的田地荒撫著,生長著茂密的蒿草和棘刺,成了野雞野兔野豬的棲息地。
村中硬化道上也行人日漸稀少,牛羊已經(jīng)絕跡。偶有熱鬧之時便是村中那家留守老人去世出殯的隊伍。
只有路兩邊的樹木茂盛的像一條綠色的絲帶,纏繞著村莊的腰身。
背灣梁豁口的風(fēng),還在蒼勁的吹。
作者簡介:張春田,男,天水市秦州區(qū)齊壽鎮(zhèn)人,農(nóng)民,秦州區(qū)作協(xié)會員。有詩歌在《天水文學(xué)》《天水日報》《天水晚報》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