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回到故鄉有多遠
□鐵遲
二級公路
從公交車上下來,迎面吹來一陣涼風,頓時涼爽多了。打車回家的念頭一下子煙消云散,想就這么走著回去。
沿恭門鎮是恭張二級公路,村子到鎮上是與鐵路配套的二級公路。二條路的接茬處成了現實遺留問題,大大小小的石頭遍布路面。軟底鞋會覺得硌腳,腳底像踩在按摩棒上似的痛感傳遍全身。硬底皮鞋則會一拐一拐站立不穩。我穿了軟底的休閑鞋,走在沙礫路上,沒感覺怎么疼痛,倒像是小時候光腳丫子蹚河的感覺,麻酥酥的癢癢的,似乎又回到了童年。那時候河水半米多深,有些地方一米多,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現在河里的水少多了,河床里長滿了野草,狹窄處一個助跑可以輕松跨過去,樊河似乎像一條匍匐在草叢里的長蛇。
走了不到五分鐘就走上了與天平鐵路配套的二級公路。抬手看表,剛好十一點,提好行李繼續向前。
蜿蜒曲折順山勢而行的村路完全取直了。原先五個大灣僅剩兩個了。黎家小河下來,繞過白起堡,公路便沿筆直的河堤筆直向南,妖魔灣一個足足二里多的大灣不走了,改走二點之間的弓弦了。弓弦最南邊是一個非繞不可的石山。繞過石嘴子,再走一張大弓似的彎路的弓弦,眼前就是綿延幾十里向西而去的堡子山。堡子山最東邊和東山形成了一個窄窄的峽谷。因此也有人管村子叫毛家峽。順峽而下就是村莊了。
兩張弓的弓弦處歇一陣,舒口氣,背包和手里提的東西換換手。走到妖魔灣的盡頭時,一陣汽笛在耳邊響起,接著公路東面一列火車穿隧道而出,由南向北駛去。聽說鐵平鐵路通車了,眼見為實了。綠皮列車,連車頭算上整整七節車廂。不快不慢,不急不緩,由天水駛向張家川。
目送火車進了隧道再也看不見了,我又重新上路。繞過堡子山出峽,沿河堤到家,看表,剛好十一點半。幾十年前去鎮上上學,少則四五十分鐘,遇上暴雨沖毀道路,就得一個多小時了。
抬頭紅日當空,但一到陰涼處,微風拂面,頓時涼爽無比。
打麥場
一路走下來,路上沒有行人,樹底下拴著牛。牛就地臥著,一個個閉了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嚼著什么,連騷擾在眼睛鼻子周圍的蚊子蒼蠅都懶得搭理,偶爾象征性地揚起尾巴趕趕。
幾家在院子里摞了麥垛,看來碾場也在自家院子里進行了。臨河最大的打麥場被征用了,聽說還未完工的二級公路要穿場而過。由于幾戶人家的搬遷和下游砂場的牽掣,二級公路天河以下擱淺了。還沒開挖的打麥場荒草萋萋。大量的土地被征用,人們無地可種。要不,割下的糧食真的無處存放無處打碾了。村子東邊沿河的川地征用二三年了,有些人家一畝一二萬的補償款也許快用完了,可鄉政府工作人員口里的大項目八字不見一撇。隔河而望,推土機毀壞地界田埂的川道里荒草連天,一簇一簇的野柳樹,一攢一攢的酸刺,眼睛好的還可以看到四處亂竄的松鼠野兔。
緊挨東場北面的打麥場被村委會占用了。一排磚房拆了,一幢二層樓房拔地而起。整體完工了,還沒有最后交工,殘垣斷壁的圍墻顯得格外難看。
村委會南面的打麥場是僅次于東場的一個大打麥場,是三四十戶人家共用的打麥場。最北邊堆著一堆蓋樓房剩下的爐渣,還有誰家的一堆牛糞,邊上零星地蹲著幾堆黑烏烏的舊草垛。中心地帶是草的海洋,芨芨草,灰灰菜、蔓菁,一簇一簇的,比莊稼還稠密茂盛。
村委會西邊的打麥場是我們十來家人的打麥場了。這是一個橢圓形的打麥場,兩個凸起一南一北,北高南低。拖拉機跑起來特別費勁。以前割麥前的雨后,都是四叔等長輩上門叫人,統一拔草,統一套牛或拖拉機軋場。等到割好了麥子,光堂堂的打麥場周圍摞上麥垛,幾家人排好隊挨家挨戶地打碾麥子。一起攤場,拖拉機拖著碌碡軋完,大伙一起翻場。八點多主家拿來干糧,大家圍在一起吃早飯。拖拉機軋過三四遍,鐵叉或木叉叉起麥草,上下顛簸,抖盡隱藏在麥草里的糧食,這才把柔軟光滑潔白無比的麥草摞起來,抬到打麥場邊上,然后將麥粒用刮板堆起來,拖拉機按上風扇,大家你一木锨我一木锨地將裹了麥衣的麥子鏟起來,迎著風扇鼓起的巨風揚出去,輕盈的麥衣隨風而去,金黃的麥粒雨珠似的從頭頂滾落腳下。那時候,長輩們個個是碾場的把式。伊布拉哥和崖灣里伯是摞草垛的高手。摞的草垛不轉鞍不倒,又好看又利水;上院里的老大是多面手,摔連枷揚場翻場樣樣在行。記得我剛開始拿連枷時,他不厭其煩手把手教我;五爸摞麥垛又穩又利水又好看;三爸風風火火,干活一陣風。一場碾完十二點多,第二場攤好,主人家提來饃饃米湯之類,大伙開始吃中午飯。拖拉機手吃完開始軋場,大伙在場邊樹下乘涼喝茶。三四點下午飯,要么一鍋子面條要么涼面。傍晚七八點晚飯,又是饃饃涼菜之類。
上場三四個麥垛,下場里荒草連片。中間直徑二十多米的一個橢圓形場面,攤了二三百捆麥子。連續干旱,麥子周圍的場邊塵土連片。由于各自為政,沒有統一拔草統一軋場,打麥場沒有以前的光滑整潔。場邊樹底下坐著幾個女人,放著一個熱水瓶,三四個杯子。拖拉機突突突地奔波著轉著圈,大海者姐和幾個女人就著樹蔭說話,五六個小孩拿了石頭砸杏核。
問了一下,說是妥志學家碾著哩!
妥志學是妥世清姐夫的獨生子,以前還是碎娃娃,現在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妥世清姐夫和父親年紀差不多,是趕馬車的好手。相牛相馬,一看一準。
回家,家里的麥子收割機收了,拾掇干凈入倉了。麻乃兄弟倆一個沒種麥子一個收割機收了,崖灣里雷瑟一顆也沒種······看來,妥志學只能女人娃娃獨自作戰了。
露天電影
傍晚,牛羊入圈。地里的人回來了,喧囂的打麥場歸于寧靜。隨著清真寺門口路燈的熄滅,村子陷入無邊的寂靜中。遠處的山黑樾樾一片,路邊的柳樹高高大大一團。白天的熱氣漸漸收斂,澄碧的天空也隨之變得冷清。星星一眨一眨地閃著,銀河顯得格外清晰。天上銀河,村邊的樊河,自北向南而去。
路過村委會,殘垣斷壁的墻里燈光閃爍,夾雜著密集而激烈的槍炮聲。問鄰居崔鵬,說是在放電影。
拐過一截斷墻,看到村委會的一面墻體上掛著一個寬五六米長七八米的銀幕,銀幕正前方放著放映機。正在放映一部戰爭片。
院子里有五個觀眾:大瓜子、瓜麻、二八哥、陜西娃,還有一個我叫不上名字的小女孩。
五個人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村支書馬志學在銀幕隔壁的屋子里和一個人閑聊著。
看了一會,演的是解放戰爭的故事,似乎又回到了二三十年。
那時,電影一個村莊挨著一個村莊放映。盡管白天干活特別辛苦,可到晚上一聽說哪里有電影,一個個精神倍增,成群結隊地去。那時有手電的少,一個前面開路,后面的一溜煙緊跟上。年輕人不安分,故意騷擾人家的女孩,為了搶個好位置,和人家打架。有時由于打架,電影也看不上撒腿就跑。跑得慢的就挨打了。這一打就記上仇了,互相踅摸著總想找機會要報上。看電影的同時和放映員套近乎,打聽第二天晚上到哪里,放什么電影,心里盤算著到自個村里的時間。
在那時,看電影不啻于逢年過節。來之前期待,來過之后又期盼!
有了網絡有了智能手機,老片子沒人看了,電影的吸引力在農村漸漸消失了。如今,地被征用無地可種了,村里人越來越少了。
電影下鄉了,村民卻進城了。
家門口坐火車
坐長途車的時候,司機李寶寶問我回來時是坐火車還是汽車?我說,回來時再說吧。如果坐你的車,我給你打電話。
一回到家里,看到每天火車準時來往,我決定坐火車了。
開工將近十年,鐵軌鋪好也二三年了,想想也怪期待的。山大溝深交通閉塞的家鄉終于通火車了,其歷史意義遠遠大于現實意義。
早晨給阿丹攤場,阿丹說,Miya哥,你走時我用摩托車送你。八點多吃完干糧,蘇乃麻說,讓開立木用電三輪送,正好給阿丹捎著買些饃饃。阿丹家蒸的饃饃不夠了。開立木是蘇乃麻的兒子,是我的侄兒。我說,怎么都行。
一點五十四的火車,還未到十二點,大伙就催我動身了。
火車站在村子向北七八里的地方。由村子到恭門鎮,再由恭門鎮向北四五里就到了。
出了村子上了公路,電動車一路暢行。艷陽當空,但耳畔涼風習習。十幾分鐘到恭門,十二點十五分已經到達付川了。公路東側一座高大的建筑撲入視野:張家川火車站。
電動車沿著一個緩坡徐徐向上。路邊的圍網沒有撤掉,花壇里黃土一片,就連站前廣場也是封閉的。一個個揭門簾子似的掀開綠色圍網進入。候車室鐵鏈子鎖著,門外等了三四十人。賣票的窗口暫停售票。十二點四十分,開始售票。一點鐘,候車室的門開了,開始檢票進候車室。
驗票驗身份證,大小行李走傳送帶,進安檢,一切都按規程進行。
建筑面積二千五百多平方的火車站,候車室寬敞無比。一樓是候車室,二樓上去是站臺。偌大的候車室里稀稀落落地坐著四五十個人。時間在慢慢靠近,還有人從安檢口進入。一點五十四分未到,鐵柵欄打開了,人們拾級而上,由樓梯走向二樓門口外的列車。
七節車廂。所有上車的人都安排在三號車廂了。上了車,有人按照車票上的座次尋找座位,有人說沒人了可以隨便坐。我找到了我的座位:3車18座。車廂挺新的,但仔細一看又仿佛是舊的。頭頂的電扇紋絲不動,車窗上下二部分,用力按住窗扣可以打開。終于車開了。有人拿了行李走向別處。三號車廂頓時稀稀落落了。火車經過我們村子。為了看看村子,順便用手機拍下來,我早早地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我的對面是一對夫婦,在武漢開飯館。我們聊了一些飯館的事情,也聊了一些孩子的教育問題。因為我看到過道那一面坐著他們的一兒一女。閑聊間,出了隧道,村子就在眼前了。我將手機設置成攝影模式,緊貼車窗一路拍攝。我說,這就是我們村!那對夫婦很詫異,眼望著窗外,說,怎么都是荒灘啊!人們吃什么喝什么。我解釋道,二年前這些川地就被鄉政府征用了,主要領導出了事,二三年了,沒人過問。我說笑道,有些人家的補償款也許用光了,領導嘴里的大項目還八字不見一撇呢。接著又看到斷成三截的公路。我說,幾戶人家的房屋拆遷沒談妥,一個上屆領導批下的砂場成了釘子戶。
不久,列車過了村子南面的天河,接著清水新城、清水,三點半終于到達天水。
我們走下火車,又有旅客上車去往隴西。如果到平涼的火車開通,可以直接到銀川。車次多一些,一天之內多一些往返,家鄉人出入就更便捷了,故鄉的面貌也許會有更大的改變。
下了火車,穿過地下通道,一股股熱浪劈頭蓋臉襲來,涼爽的故鄉遠了。
作者簡介:鐵遲,真實姓名鐵志光,甘肅省天水市玉泉中學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