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河的日子
□靜仁
1.曬暖暖的村子
出了通渭城,下了隴陽,過了黃家窯,便沿了梁頂一路撒奔而下,心理才踏實起來,才覺得這是自己的,自己是這里的。坑坑洼洼的路巔得車上的人不是屁股生疼就是被車頂或玻璃碰了頭,剛要日娘搗老子地罵一句狗日的這路,便被前邊車屁股后面揚起的一陣陣淌土給嗆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咳嗽上半天,硬是憋出兩滴眼淚來,掛在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紅臉上,就像小時候哭過之后的臉,眼淚把臉蛋上的垢痂沖出一條河道來。黃風土霧四處飄著,站在遠處的陽屲里遠遠看,煞有一種大風起兮云飛揚和千里黃云白日熏的壯闊,熱血一涌,這便自比起文人騷客,大聲吟唱上幾句,突來的聲音卻是嚇了一旁啃草的羊,受驚而去。
約莫十分鐘的車程,便到了隴川的地界,隴山,隴川,顧名思義,這是根據兩地的地理位置而命名的,一個在山、一個在川,大概也懶得再去想,便就近順了地勢取了名,下了車朝路向右邊看去,便見了三個莊子一字排開,依山靠水而居,上者喚為曹家河,中者為賈家河,下者為李家河,三者合為曹賈村。我是在中間的莊子里出生的,也就隨了莊子的姓,當然也是祖輩和父親的姓,出走至今,村子給予的一些東西早已丟了,唯有這個姓還留著,這是也我唯一能傳給后代的,村莊所給予的東西了。根扎在這個地方,骨子里也就長了這個地方的印記,父親經常罵我是一個沒出息的人,說有出息的人才不會待在這個地方,是罵我經常懷舊、戀家,念叨這個村子,我并不會反對父親的觀點、但也不同意。因為只有回到這地方,手上和腳上沾了土,身上有了煙火味,喝了大口井里自己挑來的水,躺在媽燒的土炕上,我才覺得沒有那么格格不入,沒有那么扎眼。
冬日的時候,挑上一個晴朗的午后,陽光正好,天氣也不是太冷,吃過飯喝過茶,扛上鐵鍬順著陽坡屲的羊腸路、不慌不忙的爬上去,坐在田梗上抽著旱煙,遠遠的、慢慢地看著這個曬著暖暖的村莊。時光不驚不擾、不吵不鬧,微風也正好,心情就跟瓦藍的天一樣干凈、不摻一點雜物。東坡的大場里幾個上了年歲的老漢蹲在草垛下,瞇著一雙小眼睛,吸著水煙瓶,一個罵了兒子媳婦不孝順,晚上把炕沒填熱、做的飯自己不愛吃,老了的日子么法過;一個把戴著石頭鏡片眼鏡的眼睛往上一斜,故意猛咳嗽一下,翹起二郎腿,那派頭足足,恍惚老漢又回到當年生產隊當隊長的時候,夸了兒子媳婦孝順,孫子昨兒回來還買了兩瓶二鍋頭、一條哈德門,日子過得受活。人總是這樣,日子過得好了、兒子媳婦孝順了,人也就活得美氣英武,一旦自己老了,做不了主、兒子媳婦不孝順了,日子就難過,說話也不硬氣。
入了臘月,村子便熱鬧起來。打工的男人、讀書的娃娃、城里陪讀的女人都一個個回來了,男人的分頭和皮鞋整得锃亮,逢人就發黑蘭州,顯出自己掙了錢、發了財;女人穿了長靴、打底褲,燙了一個大波浪、描著一口烈焰紅唇。午飯過后,女人們便將家里的衣物倒騰出來漿洗一番,門前的鐵絲繩上搭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床單被套,水紅,大紫,天藍,給單調灰白的冬日加了一點明亮和色彩,男人們三五成群,或騎了摩托車或開了三輪車去置辦年貨,出門前女人叮囑了要買調料和油鹽醬醋,回來時卻喝的醉熏熏,置辦的年貨只買了煙酒和糖茶,出門前女人的叮囑早都忘在那二兩酒里了,便被痛罵半天,知道做了錯事,悻悻一笑也不回聲,瞅準機會便奪門而去,留下女人氣的不是打孩子扔碟摔盆子就是打雞兒罵狗兒,好氣又好笑……
太陽落山的時候,拍一拍屁股上的土,隨著回圈的羊群歸家,燒水做飯的炊煙被風吹著左飄右飄,最后漫過村后的那顆老酸棗樹,驚的樹枝上的雀兒撲棱,東坡的女人喊著男人回家,西坡的女人也叫著孩子,雞兒狗兒的也乘興而來,奏上一曲斜陽晚歸……
2018.1
2.沾了煙火的雪
或是為了慰籍這歸鄉的游子吧,正月初五剛回到家,老天便落了一場雪,鵝毛雪,飄飄灑灑,落得很厚實,從山梁溝卯到屋落柴垛都蓋了,沒有遺漏、也沒有偏愛任何一個。白茫茫一片,不加任何的掩飾,就這么迎了大雪慢走一段,須臾間,雪便落在頭上,肩上,身上,不禁想起詩人陳昂《漫天飛雪的日子》里的句子:“漫天飛雪的日子,一定要約喜歡的人,出來走走,從村子的這頭,走到那頭,回家后,發現彼此,一不小心就手牽手,走到了白頭。”,雖然沒有喜歡的姑娘在,也沒有在雪里一起牽手白了頭,獨自一人享受這美景,卻也別有一份浪漫。
雪,單字,名詞,對于任何一個北方人來說雪并沒有什么新穎與陌生,入了冬,雪便是北方的常客,但有時也會像一個貪玩忘了時間的孩子,很長時間也不見來;有時也會不請自來,而且一呆便是好幾天,不過這不并不妨礙人們對他的期盼和喜愛。既然是北方人的雪,那么就得有北方人的性格,要下的干脆、厚實,說下就下,說走就走,從不拖拉賒欠,不像南方的雪扭扭捏捏、小家碧玉一樣,還沒來得及落到地面,還未感受但雪的清涼,便化了一池碧水。或許是自私的心理作祟,也或許是我念舊的性格使然,所以同南方的雪相比、同其他地方的雪相比,我最愛的雪,是北方干脆豪爽的雪;是故鄉沾了煙火的雪。
故鄉的雪,得下在臘月和正月,因為這樣才能讓村莊以及村莊的人停歇了一年的奔波,歸于閑靜,架上火爐熬一盅苦澀的罐罐茶,慢慢品咂,或茶,或雪,亦或生活,沒有平日工作生活的忙碌、喧鬧和虛偽應付。前一天的天氣預報說明天降雪,晚上的時候雪便開始下了,天上一片一片地落,地上一層一層地厚,從不越軌,從不弄虛作假,就像父母親小時候教的道理:“做人要誠實,不能花里胡哨;干事要踏實,一步一個腳印,”這些一直刻在我的腦海,也一直規矩著我們成長做人,雖然我并沒有成為優秀的那一個。夜深人靜,除了偶有幾聲狗吠,有的便只有雪落的聲音了:簌簌,簌簌,通常這個時節,父親是出去串門了的,母親會坐在炕上做著鞋幫拉著鞋底,或者縫補被我們的棉衣,而我們姊妹便兩人一個炕桌,寫著寒假作業,不操心或者瞌睡打盹的時候,便被母親的鞋底給驚醒,由于心虛所以不敢說其他,在母親的催促中便草草收拾放過,躺在母親燒得滾熱的炕上入睡,順帶做一個美美的夢。
如果第二天起的夠早,村里的雪還沒有被清掃,只稀稀拉拉的印著幾行梅花印,橫七豎八交錯疊印,或者是這梅花主人滋的一泡尿,迎著東山剛剛探頭的太陽,四周煙霧繚繞,定目極望,百里山頭蒼茫,白雪皚皚,也堪稱是一佳景,正如楊萬里的詩中所寫一樣“最愛東山晴后雪,軟紅光里涌銀山”。掃雪是我最愛的事兒,雖然我經常是以搗蛋鬼的身份出現的,拿了掃帚,這兒刷一下,哪兒刷一下,或者干脆用鐵鍬鏟出一個“迷宮”,誰也不讓動、不讓掃,亦或站在樹下,等姐姐們經過時雪抖下來,落在姐姐們的頭上身上,母親就會笑罵道:你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很貓兒拉屎一樣,搗亂的很,掃完趕緊歇了。父親和母親的家教是很嚴的,寒暑假在家睡懶覺是絕對沒有可能的,所以當別人剛剛準備掃雪挑水填炕時,我們家已經收拾停當,開始早餐了,這個習慣一直保留至今,在家不管有事沒事,早上必須早起灑掃庭除,洗漱收拾,再去干別的事兒。
我們曬著同一顆太陽,看著同一輪月亮,數著同樣的星星,所以哪有什么不一樣的雪呢,只是因為因為有了一群不同的人,一個不同的地方;只因為我們是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感覺,不同的情懷,于是便有了故鄉,有了鄉愁,正如我曾說過,根扎在了這個地方,骨子里也就長了這個地方的印記,所以我懷念我的村莊,懷念村莊的煙火塵土,懷念那里的一草一木,把它刻在腦海,刻在心里,隨著生命的延展永遠懷念……
2018.2
3.六月,麥黃
陰雨連綿了半月之后,今天終于見了陽光,天空瓦藍,萬里無云,抬頭的瞬間,突然想起了我的賈家河,想起了麥子,想起了那年的六月 ——題記
“旋黃旋割——旋黃旋割——”,“旋黃旋割”鳥兒又在村子上空叫了。
紅泥土爐子吐著火舌,耕地回來坐在房檐下喝茶的父親說:“陽山的麥子到割的時候了”。旋割鳥兒一叫,麥子就該收割了,這是每一個莊農人都知道的。麥黃了,麥黃六月,收麥成了最重要緊迫的事兒,就如同讀書人做文章一樣,一點也馬虎不得。莊農人對莊稼、對土地是虔誠的,敬畏的,一家人一年的吃喝全都在那兩坰地里長著呢,
前一晚的飯桌會議便要決定好,從哪一坰地開始割,什么時候割完,什么時候往回拉,千萬不能叫雨給耽擱了,干糧準備好,鐮刀磨鋒利。對于這些,我是不關心的,我感興趣的是父親在中午喝茶時或者晚飯過后磨鐮刀。兩塊磨石,一塊粗砂的,一塊細砂的,我提著小水壺斷斷續續澆水,一伸一收之間,鐮刀和磨石便在父親的手里奏響歡快的曲子。父親會用指腹或者頭發試試磨得是否鋒利,我也偷偷學著父親的樣子試過,剛觸到刀刃就割破了手或者指頭,因為心里有鬼,所以從來不敢告訴母親。
莊農人的六月是火熱的,大人前半夜趕后半夜趕的忙碌著,孩子們卻只有三分鐘的熱情,總會為天不亮要起床而哼哧半天,撅著一張掛油瓶的嘴。其實我是羞于稱自己是莊農人的兒子的,因為在上初三以前家里的麥子一直是父母和姐姐們收割,我是沒有握過鐮刀的,常常在這岔里掏鳥或者那溝里采野果子,間隙把捆扎好的麥子拉到一起,八捆一組兩兩頭對著頭斜著立起來,另放兩捆等待父親戴頂。直到初三那一年我自己割了一坰麥,才體驗了割麥的辛苦,以后家里不再種地了,這就成了我唯一用來吹噓的割麥的資本,雖然村里人因為不信我能割一坰麥而嘲笑我:“你這碎慫,人不大,謊還大得很!”
我總覺得六月的太陽只曬我一個人,父母和姐姐總是不熱的,因為她們除了中間喝水吃干糧外不說熱也不休息,不像我,一會兒叫喚著熱,一會兒要吃饃饃喝水,一會兒還要上廁所,總之就是各種拖延。實在太磨人,母親就會把她的外套鋪在麥垛后面,讓我躺著納涼,把草帽扣在我頭上擋太陽。看到梁上十一點的班車上來,姐姐們就提前回家做飯,收拾家務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我便三跳兩蹦的前邊跑了,拿了水擔和水桶,在大口井邊等著父母從東坡山上下來挑水,我也是有任務的,家里一大一小的兩個水壺就是我的,提回去了放在太陽灶上燒水,當然,上了初中以后我不再用壺提,而是就用水桶挑了。
麥子割完了就得往場里拉,村里不多的幾輛蘭駝牌或者金蛙牌三輪車這時候便顯了威風。父親拿了煙酒去問:“他爸,一共這兩坰秕麥子,還得你拉呢,你根據你的日子安排,看你啥時候能顧上了拉一下。”日子好了,人看得起你了,你不問,自然有人找上門來給你拉。可像我們家,娃多日子窮,帶了煙酒,你也得吃閉門羹。曾經有一次去磨面,聽到有個女人嘲笑我母親:“他媽媽,不是說,就算這面磨得再白,有的人也不一定能搟出個長面來。”所以拉與不拉,什么時候拉,全憑人家一句話,等人家老爺氣發完了,才給你扔出一句話。直到現在,我依舊覺得這是讓父親最局促不安,最難堪,最不知所措的時候,這從他不斷搓手跺腳和陪笑臉中就能感覺得到。
挑好了日子,備好了煙酒和好茶好飯,場里收拾平整了,便要拉麥了。拉來的麥子在場里曬上一天,傍晚就該摞了,摞到一定高度以后,父親脫掉鞋子,站在麥垛上,一伸手,母親扔一捆麥,再伸手,母親再扔一捆……兩人誰都不看,但父親都會準確無誤地接上,我為了顯示自己的力氣,不顧母親的勸阻,沒頭沒腦往上就扔,不是扔不上去,就是撕散了麥捆,不得不灰溜溜的站到一邊。父親摞麥的技術是一流的,他摞的麥垛,既大又圓,不塌,披的頂也不漏雨水,所以看到有人來叫父親去幫忙摞麥時我是自豪的,原來也可以有人問我們辦事;但我也是不高興的,因為不管我們家的麥摞沒摞完,父親二話不說,不打推辭,就會披上衣服穿上布鞋,戴上草帽,去幫人家摞麥去。
都說六月的天說變就變,的確如此,前一秒艷陽高照,后一秒便大雨傾盆,這樣的雨多在午休時或者下午人們上地干活之后突然襲來,這也是莊農人最擔心的,收割之后的麥子放在地里被雨淋久了會發芽,碾了一半的麥子給雨泡了就變成泥蛋蛋。母親從地里或者場里趕回來之后,顧不上自己,先給我換掉濕透的衣服,圍上被子,從門后面的包包或者抽屜里拿一個黃元帥蘋果給我(那時候蘋果是稀欠東西,只有我這個最小的才有,姐姐們從來沒有我這般待遇),我一邊擦著鼻涕眼淚啃著蘋果(百分之九十九是因為沒做好事而被收拾),一邊趴在窗臺上看院里那一圈又一圈的水泡泡,白色的,一個接一個的,跳躍著,調皮著,從墻角的水眼里溜走……
碾麥子絕對是村里最熱鬧的事,不亞于臘月的殺豬過年;但也是最辛苦的事,族親十幾家,前前后后總能延續一個月。一般是父親早上耕地,母親去碾場,下午父親去碾場,母親和我們姊妹去拔豆子或者胡麻。早上六點麥子攤開,蘭駝手扶拖拉機就會帶著我們家那個大磟碡,一圈一圈的碾壓,三輪車的聲音在正午的艷陽下悠長而乏力,讓人昏昏欲睡,但不能睡,三輪車的聲音就是號令,聲音一停,就該司機吃飯喝茶休息了,人們就該起場,重新攤一場麥子了,完了再碾,再起,最后再揚。大人們手里或叉或锨,分列風扇兩旁,三輪車啟動,風扇開轉,霎時間塵土滾滾,陣風嗖嗖,人聲鼎沸,好不熱鬧,我也總會把這場景想象成封神大戰或者孫大圣大鬧天宮。锨起麥落,雜物和麥粒涇渭分明,父親這時候總是高興的,估量著今年的麥能碾多少袋,明年要不要再擴種或換良種。場揚完了,孩子就派上了用場,要么撐袋子,要么拿簸箕往袋子里裝麥子。顛了一天的我,眼皮早就開始打架了,往往等不到吃飯就已經仰著一張花臉夢周公了,夢里或許還能開一下那可望不可及的三輪車,或者能把沒扔上去的那一捆麥子扔上去。
我的祖輩都是莊農人,是跟在牛屁股后面侍弄苦日子的人,因此,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女能夠上學有出息,不再跟著牛屁股后過苦日子,所以我們姊妹沒有像村里的同齡人那樣早早輟學。如今,不管好與壞,姐姐們都有一份自己的工作,而我也能坐在教室或者電腦前動動筆桿子,翻幾頁閑書,這是父母最大的自豪,也是我這輩子對父母永遠的感激。
我是莊農人的兒子,這個身份是抹不掉的,也是我一輩子不想抹掉的,賈家河那個窮山僻壤造就了我,那兩坰秕麥和玉米養育了我,那些點點滴滴、零零散散的,快樂的,痛苦的,關于村莊,關于麥黃六月的記憶,都將融入我的血脈,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
2018.7
4.山中雜記
雪并不是很大,但從二十九中午到三十下午,還是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很輕,很靜,它就這么悄無聲息的來到了你面前,不過分招搖,也不過分聒噪,只是慢慢的落下,一層一層,等到你發現時已是白茫茫一片,這白毫無瑕疵,晶瑩剔透,蓋了這溝岔山茆,蓋了那天地間萬物,只留枝頭或檐下的幾只麻雀和斑鳩嘰喳,呼朋喚友、談天論地,好一副熱鬧的枝頭論道圖。
在外邊飄的日子久了,就想回到扎根的地方,就想回到的那個養育我的村莊——賈家河。每年的臘月三十,都會和父親回到村里,轉一轉,看一看,并不是說去了就要怎么樣或者能怎么樣,只是一個純粹的心事、一個心意。打開老屋那扇鎖了很久的門,聽著銅制的門環碰的叮當作響,就會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就會覺得父母還沒有老,我們仍然有大把無憂無慮的時光去揮霍。
推門進去,東屋西屋的看一看,拔兩把院中的雜草,呆坐在斑駁的臺階上看著地上的螞蟻,就想起和玩伴把雞蛋磕破加土之后孵小雞的情景,以及《童趣》中的句子,“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蛤蟆”,才猛然明白,時光已經老了,而我們,也不是那個十二三歲的無憂少年了。
臘月三十的中午,雪還是飄飄灑灑,街上的燈籠也一一掛起,儼然一副瑞雪豐年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商販也依舊出攤,這是年前最后一次機會了,人流量大,貨物多,利潤高,當然不能錯過,于是喚了七姑八叔,大姨子小舅子來幫忙照應,一張臉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激動,憋的通紅。和往常一樣,午飯之后我就該和父親動身了,去村里看看,天黑之前再趕回來,唯一不同的就是這次有了姐姐的加入。
既是有雪,那就不能開車回去,那會破壞了這美好的時光,要選擇最原始的出行方式——步行,不急不躁,環保,鍛煉,賞雪,一舉而三得。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那個村莊,變的是時光和人,沒變的還是時光和人,只有那感覺一直未變,熟悉,溫暖,親切。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雖然我并非仁者,也非智者,但我一直喜歡有山有水的地方,很是意外,這次回來的時候河里的小溪居然沒有斷流,也沒有結冰,清凌凌的河水靜靜的從村子中間流過,幽靜彎曲,沒有大河的激蕩壯闊,沒有大海的遼闊無邊,就像在外奔波的游子,放下所有的榮辱成敗,放下所有的恩怨得失,回到母親的懷抱,緩解一身的疲憊和壓力。
從西坡轉到東坡,從上川轉到下川,最后蹲在大場里曬太陽,和三爺四叔五哥的東拉西扯閑諞一會,聽他們說收成,說娃娃,說古今,抽一顆自種的老旱煙,在煙霧繚繞中看著梁上上上下下的車輛,聽著狗吠雞鳴,突然就被一種幸福的情緒包圍,這劇烈的情緒激出兩行液體,濕潤了眼眶。轉身回去的時候,村里炊煙陣陣,一輪落日軟塌塌的搭在風咀梁上,把半個天空染的金黃,像極了那些母親或姐姐喊我回家吃飯的傍晚……
2020.1
5.填炕
一場秋雨一場寒,夏天的酷熱在初秋連續的陰雨以后開始消散,早上出門時已能感到微涼,讓人不由得懷念母親填的熱炕。
南人睡床,北人睡炕。由于南北地理環境的差異,在北方地區的農村,家家戶戶都是有炕的,以前大多是由土坯壘砌(土坯的制作也是大有講究,土不能太濕,也不能太干,否則打出來的土坯都是不牢固的,有俗話說“三锨九杵子二十四個腳底子”,正是形容打土坯的過程。在墊的鋼板上撒一層灶灰,模子里倒上土,用石制的杵均勻捶打,一塊土坯就告成)。當然現在隨著技術革新,部分地區已經不再用土坯盤炕,部分地區也不再使用炕,但在我的西北農村,土坯盤的炕還是大量存在的。
入秋以后,氣溫下降,晝夜溫差大,就需要把炕燒起來(也稱為放炕或者點炕),燒炕所用的燃料一般多為曬干的牛糞或者驢糞、樹葉、草根或者農作物的秸稈,也有用碎煤炭渣子的,只不過這是家庭條件好的人家。和現代高精尖產業一樣,填炕是一門技術活,以秸稈引燃,壓上曬干的牛糞或者驢糞,一次也不能壓太多,多了會直接壓滅火種;如果是樹葉或者草根,里面還得摻混一些細土,不然會很快著完,炕冰了,人也就冷的睡不住,當然也得注意牛糞或者碎煤渣子不能太多,不然炕太熱,人睡不住,更甚者容易把被褥引燃。
從記事起,每年的秋天,周末或者放假,一般都會跟著母親挖洋芋,搬玉米,或者掃樹葉、鏟草根(我們統稱為“填炕”)。這溝里,那岔里,但凡有樹葉落下的地方,就會有人掃樹葉(在這個過程中當然也會有某某老婦和某某老婦因為爭奪某一片范圍的樹葉而臉紅,甚至由此翻出陳谷子爛芝麻的瑣事爭執),掃的時候得用老的掃帚,斜立起來,才能把樹葉挑帶出來,新的是不行的,掃好的樹葉,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靜等著主人把它挑運回去。
母親在帶我們姊妹去地里干活的之前會把水桶、背簍帶上,放在回來的路上。干完活之后,姐姐們一個去做飯收拾家務,剩下兩個的抬水,母親挑一擔樹葉,我要么用水壺提水,要么背樹葉,當然我所干的這些事其結果大都可以是忽略不計的,水不是灑了一半就是樹葉掉了一半,相反除了該干的沒干之外,還會因為爬到某棵樹上摘野果把褲子扯爛,或者把自己身上弄的青一塊紫一塊。回來以后就得把樹葉、草根都裝在我們家的“填炕窯”里,對于“填炕窯”我是有一定的恐懼的,因為在裝的過程中,保不齊會從里面竄出一條蛇或者癩蛤蟆。
現在我認為我們家的大黃牛是為我們家做出了杰出貢獻的,它除了要犁地和拉車外,它的糞便還要當做肥料或者曬干了用來給我們填炕取暖。把牛糞從圈里鏟出來,曬在場里,摻上細土,靜等秋日的陽光發揮作用,如果遇上下雨和下雪的天氣,還得掃堆起來。后來從書中知道在江西安徽等地的秋天,有“曬秋”的農俗,在這里把兩者對比說似乎不合時宜,兩者也不能相提并論,但我也曾一度認為自己干的是和“曬秋”一樣重要的事,從而顯擺自己的功勞。
忙完一天所有的事情,我們姊妹就會坐在母親燒的熱炕上,寫著家庭作業,母親要么給我們做鞋子(那時候窮,家里六個人一年四季的鞋子都是母親一針一線做的),要么縫補著我那因為摘野果子而扯爛的褲子,要么掐著麥辮。下雨的天氣,因為沒有雨傘和雨鞋,衣服鞋子早都濕透了,母親就會把我們的衣服鞋子洗完以后鋪在另一間屋子的炕上,保證我們在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有衣服穿,但這樣烘干的衣服上帶著一股炕土的味道,我也曾因為這個而抱怨過,現在才明白那時候的母親是多么偉大,多么堅強,在那樣的苦難中把她的孩子供養長大。
時間一晃而過,留下了太多往事,也留下太多溫暖,讓人回想起濕潤眼眶。如今老家的土房子已經好幾年沒有人住了,像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人,常年四季對著一把生銹的門鎖,父親和母親在街上還在為我打拼著,姐姐們已經成家,或工作外地,我在外地工作三個年頭了,家里經常是是聚少離多,再也不需要去掃填炕、曬牛糞。但正如我曾說過:我是莊稼人的后人,那些歡樂、辛酸、難過,都是我這血液的組成部分,我忘不了賈家河,忘不了劉家溝,忘不了那兩坰養育了我的土豆、麥子和玉米。
2022.9
作者簡介:靜仁,真實姓名賈寶明,甘肅通渭人,愛寫作,出版詩集《雪花落在左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