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龍的村莊
□李建學
我的故鄉在元龍。
元龍是天水東部山區最大的鄉鎮。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元龍公社的二十八個農業生產大隊,以六十五個不同村莊的形式,珍珠一樣,撒在渭河兩岸的山川溝壑間。田園牧歌的圖景,柴草炊煙的記憶,雋永悠長。
石 谷 川
石谷川是元龍一個不大的村莊。
從名稱上來看,石谷川應該有石頭有山谷也有川道。
石谷川的灰瓦民居成條塊狀靜謐在渭河峽谷北岸的山腳下。大石頭沒幾個,小石子隨處可見;村后靠山的隴海鐵路上,密實的道砟石走進去總會咔嚓咔嚓響。渭河谷地的川道都不咋開闊,石谷川平地更少;據說因為河流不斷改道,近百年來有不少良田被洪水吞噬了。
不足百戶人家的石谷川,早年有三處村落。村西南逼仄在鐵路與大山之間的自然村,有一個很元龍的名字——水溝下(ha)。
在元龍,都把地名或村名后面的“下”字讀作方言“ha”,有位置的意思。比如母親娘家的村子叫井兒下,還有石谷川東邊的小村碼頭下、甸兒下等,樸素明白。
水溝下是一個僅有二十戶左右人家的趙姓村莊,我的小姑就在這個村里。少年時經常走動,對這個時常被火車震得腳地晃的地方,比較熟悉。村里有一棵老槐樹,元龍車站東移到村頭;老槐樹猶如一本書,寫滿了往事。
作為村莊主體的石谷川,農家小院大多坐落在渭河與鐵路之間的狹窄沙土地帶的樹蔭里,高姓人家占絕大多數。在村莊東北懷抱著鐵路的大山高處,殘存過一個險要的土堡;約十來戶人家,雄踞成另一個小山村,叫做石谷川“坪上”。
“坪上”也是一個元龍味道十足的名稱,一般指高出主體村莊幾十甚至幾百米位于半山腰的民居。比如石谷川渭河對面人口眾多的桑渠“坪上”,也叫堡子上;舊時代兼顧躲避洪水和匪患的雙層功能。
石谷川“坪上”人家不多,卻有過元龍曾經頂尖的兩個大戶之一——“高家”的老宅。民國年間的“高家”不僅富甲一方,聽說其子弟中出過黃埔軍校的學生。僅此一條,在元龍乃至渭河兩岸東西百里的村莊,差不多空前絕后。對此我有疑慮,猜想應該是國民政府1938年開辦在陜西鳳翔的黃埔軍校第七分校;該校后來遷到西安韋曲鎮,據說是黃埔9所分校中培訓營級以下軍官最多的一個。疑慮的原因有兩個:一是鳳翔距離元龍150多公里,韋曲也不太遠;二是窮鄉僻壤的元龍歷史上沒出過太大的人物,“高家”子弟可能不算正宗的黃埔生。
人民公社時期,石谷川大隊下轄3個農業生產隊,西頭的水溝下是3隊;東頭高就的“坪上”是1隊,中間的石谷川才是2隊。包產到戶以后,生產隊更名村民小組,組織結構沒啥變化。變化最大的是“坪上”的民居不斷拆遷,多年高高在上的堡子,不見了。
新世紀以來,我對兒時就有點好奇的石谷川產生了興趣,當然是“高家”。我很想深入了解這個傳奇家族的興衰經歷,積累小說素材。只可惜對石谷川并不熟悉,這件事至今一廂情愿,就連“坪上”也沒去過。
就說石谷川吧,走進人家也就有數的幾回。多為路過,早年搭貨車從東邊的葡萄園火車站順鐵道步行回元龍李家溝,當然走過石谷川的炊煙;長大了騎車子穿過村前的沙子路,到下游的幾個村子里去走親訪友,要從石谷川的雞犬聲中穿行;后來離開元龍出來上學和工作,偶爾坐火車回老家,必須通過石谷川村后的鐵路。
在石谷川,不同時段相處過五六位中學同學。初中一位同學有家傳醫道,工作后我還去拜過年。1987年吧,姨家的表姐嫁到石谷川,現在已是幾個孫子的婆婆了,我卻沒有到她家去過。也就是說,對石谷川的印象,浮在表面。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暑假,讀完初二準備升入初三的伏天;偶然的機會,我被母親托人塞進副業隊,在鐵路上賣力氣。一個多月搞副業的日子,石谷川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那些年不流行打工一詞,搞副業也是農業社遺留下來的說法。我們每天在鐵路上干10個多小時的體力活,工價一塊五;扣除包工頭的抽成和稅款,我能拿到一塊一毛多。上工的第一天,就在石谷川的鐵道上,突擊換鋼軌。
換鋼軌全是人工操作,最要命的是必須在規定的時限內完成。當時的寶天線只有一條行車道,東來西往的列車行走的間隙有限,做不完就會造成重大事故隱患。工長十分嚴厲的警告:列車掉道了,槍斃責任人。
民工天不亮從四面大方的村莊集中到養路工區的院子里,包工頭點名后,工長講話并按照領工員職責分配任務。完了我們涌到站臺上,在確定的時段乘坐軌道車直奔施工點。到位后,大家七手八腳的把幾節很小的軌道車抬出路面;領工員在施工點兩側放置好安全崗,大家拿到工具,聽過施工要領講解,就在幾名養路工的帶領下分班在邊上等。我們等來來往往的列車通過,等東西兩頭十幾里外車站發出的施工信號,在規定的時段內替換掉舊鋼軌。
時間一到,領工員吹哨子發令,近百人呼啦一聲搶上鐵路。民工兩人一組,先用半米高的螺絲把松開固定鋼軌的螺帽,再用羊角鎬拔出道釘。一根鋼軌所有的固定裝置都清除后。大家按照規定動作面對面蹲在鋼軌兩邊,雙手緊抓鋼軌,隨著號令一起發力,竟然把那么重的鋼軌“抓”下了路基。接著如法炮制,再把路邊備好的新鋼軌“抓”一根回來,擺上原位置固定。全部工序做完,看著質檢員提“道尺”逐一測試合格,才算完工。
幾根鋼軌換下來,慢慢熟練了,也不害怕了,感覺鐵路工人的技術并不復雜,也沒有農活累。在吵吵嚷嚷的民工隊伍里,我算年齡最小的一個;雖然幾次被領工員以不信任的口氣責難,好歹沒有被清退。干到第三天,我已成為機靈的熟練工,因為受到夸獎有點忘形。
一位白發蒼蒼的技術員說:“年齡小有啥可說的?我十三歲就在鐵路上掙飯吃了。”標準的河南口音,瞬間讓人臉紅。
那一年,我過了十五。
在石谷川那段鐵路上,少年的我老成了許多,激增不少見識。
第一個發現,鐵路工人跟民工是天壤之別。工人戴帆布手套穿勞保皮鞋還有雨衣,我們一無所有很容易受傷。中午吃飯的時候,軌道車定時給工人送餐;我們三五成堆坐在舊鋼軌上啃自帶的干饃,口渴只能跑到鐵路橋下的小溪邊想辦法。工人大多動動嘴,我們必須出力流汗,還不免挨罵甚至被清退。
第二個體驗,在烈日和暴雨下。換鋼軌到第七天正午,突如其來的暴雨把所有的民工澆了個透心涼。那天冷得直打哆嗦,我終于相信三伏天能凍死人的說法了。暴雨過后又是慷慨的烈日,沒有雨具的民工第二天就病倒了七八個。那天在全身打冷顫連螺絲把都抓不穩的趕工過程中,在領工員的叫罵里,我不時地想起語文課本中的《在烈日和暴雨下》。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中的一段描寫,通過祥子在烈日和暴雨下的遭遇,寫人活著的不容易。雖然在新社會,我身臨其境。那天的暴雨下過一個多鐘頭,路邊的石谷川隱約在雨霧里。對暴雨我沒覺到多難熬,等到冷得牙齒不停打架,等到有人死命的往石谷川場院的麥草垛子里鉆,才意識到炕眼里滲出來的柴煙,都有家的溫暖。
第三個感受,錢比命重要。鋼軌換畢了,新的任務是在彎道處的路基上做加固工程,再把瀝青浸泡過的木質枕木換成新式的鋼筋水泥構件。加固工程要在運行列車的鋼軌下面依次挖出深兩米的長方形土坑,掏掉成年渣土,換上三合土。三合土就是一層沙子一層石灰一層黃土,層層鋪設10厘米再夯實;直到土坑回填至道砟石水平,才能抽掉鋼軌底下的舊枕木換上新構件。做加固工程,只能蹲在坑里用鋸過木把的十字鎬和鐵锨挖掘。有時候逞能,列車在頭頂上緩慢通過也不出來,就躲在坑里。我那時愛看領工員手中揮舞的信號旗,能指揮火車不斷減速。第一次換枕木,800多斤的新構件,綁上繩子4個人用撬杠抬。領工員喊一二三大家齊發力,毫無經驗特別是缺乏耐力的我,一下子被壓趴倒在道砟石中。根本來不及喊疼,同組的伙伴已經在罵我不像個男人了;只能掙扎著起來,拼上命再抬。換枕木的活做了20多天,我也熬成了一個經得起摔打的男人。直到今年奔波在治療膝關節病的路上,才想到年輕時不該那樣掙命。其實出力流汗不算個啥,我還流過血。在鋼軌下的土坑里,有一回十字鎬劃過頭皮,血流到眼睛上才感覺到疼。領工員不讓干了,簡單包扎后就坐在邊上看別人干。開學前一天我沒再去副業隊,母親后來領到的工錢是40多塊。整個八十年代,元龍中學的學費每學期都是2塊錢。我在鐵路上掙到的錢,比一名專科畢業的年輕老師月工資都多。
三十多年來,每次坐火車走過石谷川,都能想起自己親手換過的鋼軌和枕木,想起烈日和暴雨下的經歷。
這些年為寫作“強說愁”,喜歡回味童年時聽到“高家”的那些傳說,喜歡豐富石谷川“坪上”的記憶,喜歡想象這個大家族曾經騾馬成群的日子。想他們的奮斗經歷,想“高家”四五代人的愛恨情仇,想把那些零碎的故事演繹成時代圖景,作為元龍值得流傳的記憶,給后人聽。
2019年清明節回老家,元龍鎮頂級的花椒和蘋果商請我到底川去喝酒,沒想到叫來了石谷川的兩位主事人作陪。席間說起“高家”往事,我順便表達了自己的愿望。他們希望我來寫,也說到幾位健在的老人。不久見到“高家”的小輩外甥——我一位當中學校長的高中同學,他甚至推薦了必須采訪的知情人。那個叫做“如兒”的半老漢,童年一起玩過幾回;在鄰居的嫲嫲婆家,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他是老人的內侄,來走過親戚。
想著過兩三年退出實職,就到石谷川去走走;試著搜集一點資料,為夢中的小說做些努力。誰知突如其來的膝關節病,讓我的想法再次懸在空中。
作家楊胡平在摘花椒的路上,微信發來對岸石谷川的遠景圖片。渭河依舊,手機拍攝的山川變化也不大;隴海鐵路復線雖然多次改道,仍然從石谷川經過。
熟悉的情景,故鄉的氣息,往事如昨,人老了。那些能細數“高家”逸聞趣事的人,應該都老了。
我,也意料不到的急著要老。
哪天才能到石谷川去?故地重游,尋找少年印記,也圓夢;再給自己幾十年的業余愛好鼓一把勁,就好了。
現在的石谷川“坪上”,長滿了層層的花椒和蘋果樹。土堡子灰飛煙滅,很多的人和事,就這么于不經意間,錯過了。
李 家 溝
生我養我的李家溝,隱在一片溫馨的樹蔭里。雄踞黃土山坡,樸素端莊而又祥和。
那些年,村莊背靠的大山上多種冬小麥。果樹和菜地很少,以糧為綱。李家溝右邊的上崖村被一條“大渠”和次第盤桓的梯田分隔,左邊的劉家坪高在山坳另一側;面前的隴海鐵路就一條孤零零的單行線,渾黃的渭河水不管不顧向東而去,一頭扎進河里的“龍咀子”梁,把西秦嶺數不清的大山拉到家家窗前。李家溝眼皮底下的元龍火車站,每天各有一趟上下的慢車;喘著粗氣的火車到站,能給這個偏僻的鄉村帶來短暫的喧囂。李家溝東南斜對岸的關峽,一如既往的綠在柏樹叢中;而西南角的老街道,才是元龍的心臟。老街瀕臨渭水背靠拐彎的鐵道,鐵道以北一字排開的幾家大單位,元龍中學、政府機關和衛生院,以密集的瓦房聚成鄉鎮的中樞。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李家溝如同元龍的左肩,肩負著滄海桑田的變遷。
整個八十年代,我都在上學。
先是在李家溝念小學,四五年級也就二十幾個娃娃,近年才知道有個詞叫做復式班。那時候對念書沒有概念,更喜歡的是節假日進山砍柴;來回的路上可以聽大娃娃講書里和電影上的故事,背上幾十斤劈柴穿街過村,能受到路人贊嘆,也能得到父母的夸獎。
小學畢業后,1981年秋到1987年夏,從李家溝到元龍中學,整整跑過六年,每天三個來回。中學時期,才是人生最美好的季節。即使雨天光著腳丫子“跳泥”,即使考試不及格挨罵,即使跟同學打架受傷,也難得憂愁。
上中學的早晨有些冷清,低頭夾著干饃饃,多跑步經過出村的坡道——“陡路蓋”。這一段彎曲而又陡峭的黃土山路,祖祖輩輩走過很多年。之所以叫“陡路蓋”,也許除了“陡峭”之外,還有些“膝蓋骨”的象征意義,光滑而又堅硬。雨雪天氣,一不小心就會人仰馬翻。
上學的中午一如既往地匆忙,卻豐富多彩。走出校門,公社的高音喇叭準點播放單田芳的評書,能一路聽著走回村。《三國演義》、《岳飛傳》,很多章節后來都能背誦。走進自家院子,屋檐下的廣播匣子——評書在繼續。當時政府聯系農戶的最快捷方式,就是高音喇叭加電線連接各村到戶的廣播匣子。聽著評書,狼吞虎咽吃過午飯,轉身就往學校跑。飯后走下“陡路蓋”,走得慵懶。逢集的日子,過了鐵路橋便道,順路拐進元龍老街,時常爬到郵電所柜臺上看看新到的雜志封面,也眼饞街邊的小吃。一路過眼癮,偶爾到鐵匠鋪或照相館湊熱鬧,再向西走出正街,穿過鐵道路基下高大的涵洞,火急火燎趕到中學大門。
夕陽下的“陡路蓋”,都是美好記憶。中學六年要上晚自習,元龍中學約定成規,周邊的上崖、后莊、王家溝、元龍、李家溝等五個村莊的通校生跟住校生一起,必須上90分鐘的晚自習。再往西的吳家沿、南邊的石家灣、東南的關峽、還有再東的劉家坪和杜家坪,可以自由上晚自習。當然,元龍火車站的職工子弟包括附近的糧站、養路工區等單位的學生,也得上晚自習。
上晚自習,多有幸福的記憶。晚飯后出村,走到“陡路蓋”,炊煙彌漫的元龍鄉村,四季各有色彩。春天的地埂上,才出土的草丫兒透著新生命的氣息;盛夏的“楞子根底”下,滿目郁郁蔥蔥的綠;深秋的“曹家河壩”里,紅葉點綴著金黃;隆冬季節披星戴月,時常“但聞人語響”,雖然看不到影子,也知道“更有早行人”。
走在上晚自習的路上,不遠處的高音喇叭親情伴奏。公社改為鄉以后,架在上崖村頭的喇叭,會定時放出廣播電臺的“每周一歌”;都是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聽兩遍,就能自顧自的哼唱一路。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云飛……
當然,更多的時候放的是秦腔戲。少年時不太喜歡看老戲,長大后離開元龍,遠離故鄉的思念里,心中慢慢生出秦腔戲的種子。我已經寫過十五六個有關老戲的短篇小說,寫的就是這種故鄉記憶。
晚自習回來的路上,都是摸黑走石子路,還要過兩回鐵道,十分費鞋。爬上黃土敦厚的“陡路蓋”,就是到家的安然。我們二三十個不同年級的娃娃一路嘰嘰喳喳,各自說著新鮮的話題;經常悄悄傳遞課堂里不允許的讀物,回家點上燈看。
那個年代的讀物,最搶手的是32開的《遼寧青年》。在這種小刊物上,開始想象大山外面的世界。后來讀《少年文藝》,還訂過《少年文史報》和《中學生》雜志。私下里傳遞最多的是《大眾電影》和《武林》,我們除了羨慕電影明星,也吼哈著偷練過幾手少林拳。
那些年的李家溝,遺忘在社會進步的角落。上學的路上,走著走著,就會有人走丟了。十七八的女娃娃,羞羞答答的嫁了人。才上到高一的小伙子,突然間就回家娶媳婦去了。也有高中畢業生通過“考學”,成為吃“供應糧”的公家人而家喻戶曉。
1980年開始,李家溝逐步實行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父輩們的最大愿望,就是能養一頭犍牛,種好責任地,讓全家人吃飽飯。誰知甩開膀子大干兩三年后,買騾子成為時尚。父親660元從清水縣著名的“交流會”上牽回來一頭栗色兒騾子,成為村里一道靚麗風景。
那些年的李家溝,村東山溝邊,我們二隊上山的土路,就是去北山上屬清水縣管轄幾十個村莊的大路。元龍逢集的日子,騾馬一路叮叮當當。山上人按碗賣“糖梨兒”的那個甜,鐵路工人“數”雞蛋買的計較,包括毛驢子歪著脖頸嘶叫豬娃兒鬧,都是人間煙火。
1984年的小麥大豐收,家家都翻出了幾十年沒派上用場的糧囤。吃飯問題解決了,腦子活泛的人家偷偷做點小生意,勤快的長輩們開始在自留地里栽花椒樹。攢勁的女人娃娃,相約去“跟車”——圍車叫賣;上百人追著停靠下來的綠皮火車,吆喝著兜售水果和煮雞蛋。
那些年的李家溝,到處都是勤勞和上進的情景。人們在各自的角色里感恩改革開放的好,也擔心土地政策會不會變。那些年,碾場是農忙的喜慶。親房鄰居男女老少齊動手,以互助的方式徹夜勞作,把“龍口奪食”的小麥收獲季,當節日一樣過到極致。那些年,見多識廣的人試著種幾棵蘋果樹,也多為紅元帥和黃元帥,還有啃不動的老國光。
那些年的李家溝,家家“看著”大牲口,戶戶養豬喂雞。過年殺豬做豆腐,還有耍社火,才是該有的滋味。
那些年的李家溝,最時尚的是雙卡收錄機。大音量放出陳仁義的《下河東》,也唱李淑芳的《游龜山》,秦腔戲當為主流。學生娃喜歡李玲玉,都把千百惠的《走過咖啡屋》,記到這位“甜歌皇后”身上了。“每次走過那間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腳步……”讓人難忘初戀,還有那個算不得情人的情人。
那些年的李家溝,沒有見過麻將。過年打幾把撲克,多是“天地王”;偶爾打“升級”,也從不耍錢。耍錢是二流子的勾當,都說李家溝莊風正,祖祖輩輩崇尚耕讀門第;一方面勤于農事,一方面渴望后人讀書上進,風清氣正。高考制度恢復以后的十年里,李家溝考出去的學生最多。
那些年的李家溝,過年要唱三天三夜大戲。平時誰家有喜事,就有人張羅包電影。電影都是晚場,有時在二隊的場院里放,更多的是在1982年左右修建的戲臺院里放。下晚自習回來,能踅摸過去看上后半截。
那些年的李家溝,吃水要到村東的山溝里去擔。擔水不僅是人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還成就了一條進出村莊的路——擔水路。那時候過年,都要扎秋千。擔水路上邊寬敞的“窖院里”,是扎過多年秋千的老地方。后來也到下場里扎。過年的韻味,還是“窖院里”深長。擔水路上,有一棵下半身空洞的柿子樹,那是榨油的地方。月上中秋的日子,家家以炒香的花椒籽榨油,戶戶炸油餅。七八個壯漢圍著粗大的油杠,把兩只大碌碡吊上去加力的情景;花椒油滲出草繩裹嚴實的油包,沿石頭油盤順嘴子流下來的記憶;仿佛一幅古畫。
八十年代后兩三年,陸續離開元龍到外地去上學。這些鄉土的記憶,慢慢成了個人情感的主要內容。
1987年秋到1988年夏,我在北道埠的市八中插入應屆班復習再考。慢車每次離開元龍,車出西閘口,加速走過“水口”之上的“花橋”;看著窗外靜靜的李家溝,看到盤旋的“陡路蓋”,背著洋芋和蘿卜的我,徒生無限憂傷。熟悉的人和事,水一樣于窗前流逝。直到走出天水火車站,還有些恍惚。
1988年9月19日午夜,在元龍火車站,父母送我登上蘭州開往西安的445次慢車,第一次出遠門。要到千里之外的長慶石油學校去讀書。從此,我就成了一個懷揣故鄉的人。
此后的十年里,多次坐半夜的慢車回老家。在元龍出站,不敢走李家溝瓦窯門前的大路;陰森森的幾孔窯洞里,停放過火車軋死的尸首。我習慣跟著零星下車的旅客,順車站往西走一段,在三股道路基底下兒時玩過的兩眼涵洞處拐過來,向北穿越一處沙土大豁口,幾步鉆進一隊的桃園里。桃園小路正中那座幽暗的庵房子,背后就是回家的捷徑。小路左邊有我家一塊不大的花椒地,右邊就是二隊的桃園。桃園是我們兒時垂涎的地方,因為偷生產隊的桃子,沒少挨大人的打。走在自家的地頭,再黑的夜晚,都不會害怕。提著行李一路向上,順溝邊的架子車道進村,三步并作兩步,就是夢中的老家。
有好幾回,才走進巷道里,就聽到母親喊著趿拉上鞋跑出來開大門的聲音。母親說:“聽腳步,就知道娃娃回來了。”
那些年的李家溝,才是家。
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于誰/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
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想過那個黃金年代,也沒有想過世事的變幻,更沒有想到故鄉的漸行漸遠。一晃大半生過去,我親情的李家溝,無情的成了過往。
1980年以來的四十多年,元龍鄉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先是渭河邊上的310國道開通,打開了鄉民走向遠方的新通道。接著隴海鐵路復線建成,元龍火車站東移,農貿市場從老街道遷到火車站旁邊,建在我們李家溝早年石頭地埂環繞的桃園里。
進入新世紀,隨著花椒產業的快速發展,隨著新農村建設,一排排樓房走進農家,元龍鄉不僅升級成為元龍鎮,還被譽為著名的花椒之鄉。靜謐于黃土高坡的李家溝緊跟時代潮流,逐漸改變勞作方式,不種糧食了。花椒和蘋果成為主打產業,販賣花椒和外出務工就是掙錢門道。早年沒有人要的石灘地,開發出各種各樣的房產。就連莊里的人氣,也于不知不覺中順坡下移,慢慢跟街鎮分不清了。
李家溝日新月異。
我的夢,還在流金的歲月里。
靳 石 下
靳石下差不多消失了。
靳石下是元龍鄉鎮南山深處的一個七八戶人家的小山村,我們都叫做靳石下(ha)。下(ha)是元龍一帶方言,有某某處的意思。比如椋子樹下(ha),是與靳石下(ha)相隔幾座大山、正南方向的另一個大一些的山村,就在著名的天水小黃山——石門山腳下。
最后一次走過靳石下,大約是1983年的“五一”前后。帶著七八個即將初中畢業的同學,抄近路去石門,也算平生第一次旅游。
之所以抄近路,一是從元龍到石門,40多里山路,只能步行;二是通過靳石下(ha)的林間小道,我十分熟悉。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為了吃飽肚子,我們李家溝大隊通過在外邊工作有點權力人員的關系,從公社要到一塊幾十畝荒地的“山莊”,就在靳石下(ha)管轄的密林深處。李家溝的“山莊”在一個叫做“尖山子梁”的地方,土肥水美,多少能解決一些溫飽問題。吃飽主要是種玉米,還有洋芋和蘿卜。更重要的是當時受管束很嚴的農業社員,可以名正言順的利用上工間隙砍柴解決做飯問題。
最早聽到“尖山子梁”,緣于同伴們興高采烈的講述。那時候每年的春種秋收,李家溝的社員們都要輪流進“山莊”勞動,主要是男勞力。特別是秋收季節,隊里分了糧食,就要從“山莊”里背出來。大一點的娃娃,必須跟大人進山幫忙。去過“尖山子梁”的同伴,回來說得眉飛色舞,讓人很是羨慕。
第一次進“山莊”,坐在父親拉的架子車上,其實僅有架子沒有車廂。我們雞叫二遍摸黑出門,還沒興奮多長時間,我就開始打瞌睡。為了防備掉下來,父親拿繩子把我固定在車架上,再給披上他的外衣。
天麻麻亮,我們走過當時“元東公路”可以利用的十幾里斷斷續續的行程,走到蓮花池溝門。蓮花池溝門是兩條山溝匯合的地方,一條通向蓮花池,那可是一個有美麗傳說的小村莊。另一條溪水潺潺的山溝,通向靳石下。兩溝之間時一脈土山,面朝東的層層梯田里有個莫家坡;十來戶人家,與低處的靳石下隔溝相望,能聽到雞犬之聲。
從蓮花池溝門順溝步行四五里,穿過靳石下(ha)村子中間的小路,上山過兩道梁,再走十里左右慢坡,才能到“尖山子梁”一帶。
我的任務,就是守在蓮花池溝門看架子車。那些年無論從靳石下溝里出來的水,還是從蓮花池溝里過來的溪流,都水量充沛。蓮花池溝門對面的山腳下,利用地勢引水,帶動一座水磨吱吱呀呀的轉。這樣的磨坊,靳石下村口還有一座。高大的木水輪緩慢的轉動著,忙著端糧食上料的村姑低眉垂眼,害羞地不敢看山外來的陌生人。
父親他們各自肩著兩根繩子,到“山莊”上去背糧物。糧食有玉米,還有可以當做主糧的洋芋和蘿卜。物呢?大多是成捆的劈柴,還有兩根胳膊粗的松木椽,用來為架子車充當車轅。
進山的男人們大多拿兩根繩子,是為了“轉”運糧物。人們習慣捆兩副承重的糧物,交替背運,一次“轉”出兩個結果。父親他們大半天時間往返于蓮花池溝門和“尖山子梁”之間,最多三趟,就能裝滿架子車。
夕陽西下,我們拉著車子原路返回,時常摸黑回家。
耕種和收獲的季節之外,看守“山莊”的主要是幾個家庭成分不好的孤寡老人。比如我的上中農大祖父,還有一隊的老地主,都在“尖山子梁”的窯洞和草棚里駐守過多年。
童年的記憶里,“尖山子梁”是一個神秘的地方。駐守的老人愛鳴放火藥槍,用來驅趕刨食農作物的野豬等動物,也有各類名目繁多的飛禽。父親在二隊當出納的時候,經常要給“山莊”買火藥,他還在場院里放過火藥槍。轟隆一聲,青煙過處,濃濃的火藥味沁人心扉。
“尖山子梁”有說不完的迷人故事,比如燒荒時請來的能人順山坡走一圈,圈內放火開荒,圈外沒有一點火星。比如靳石下抽水煙的老婆婆有“法”哩,她在某處點一指頭,幾個時辰過后就能逮到野兔甚至狍子。
看守“山莊”的人偶爾回來,不是扛著木頭,就是背著山果。“尖山子梁”出來的山果讓我們牽腸掛肚,隨著季節不同有烏龍頭菜,有山葡萄,還有五味子。更多的是漫山遍野的山杏子。山杏子太酸,大多為了“騰”杏核,可以敞開吃。
那些年有些向往“尖山子梁”,只要有機會就會纏著父親進山。
隔了一年,就能幫父親分擔一些苦辛了。不只簡單的守架子車,也能跟大人進溝上山,先背一趟糧物出來,再守在架子車旁休息,等父親一趟趟“轉”運。
頭一回到“尖山子梁”,趕上生產隊管中飯。吃的是玉米面洋芋蒸疙瘩,酸菜湯。父親順手折兩根樹枝給我,就是筷子。很多人跟我一樣,操著植物氣息濃郁的樹枝扒飯,多少年都忘不了。
有一年端午節跟父親到“尖山子梁”,要砍夠一車柴,晚上擠在土窯洞的熱炕上,聽看山人講挖獾豬的驚奇。白天和一位長我幾歲的半大小子去泉邊淘菜,要把淖過開水的苦菜疙瘩帶回家,好做漿水。那個燥熱的午后,我們在泉水上方的樹林里看到一條粗大的蛇。兩個人被點了穴似的嚇傻在牛蹄窩子泥水里,直到灰黑色的蛇消失得無影無蹤。人們都說那是“尖山子梁”的山神爺,從不傷人。其實我僅看到大蛇轉身離開的后半截,還有沖擊草木發出的嘩啦啦聲響。直到上了中學,才明白那是能吞下整頭獾豬的巨蟒。
那些年走“尖山子梁”,知道順靳石下山路走到“山莊”盡頭,翻過一道長滿油松的長嶺,就能看到前面的石門。
當年領著中考在即的同學“走”石門,翻過長嶺,石門五姊妹峰就在對面,卻在松林中迷了路。那時候已是下午,可玩瘋了。松林里到處都是多年枯朽的樹木,我們學著電影《武林志》里的八卦掌,興奮地掌擊枯樹,看著瞬間斷成數截的朽木大喊大叫。找不到路,只好順山坡溜下來,走到椋子樹下村口,沿著景色優美的石門溝進去。走在壁立千仞的石門口,聽到吳剛醉酒后無意間斧砍兩山成就石門的傳說,最后在一個叫做瓦廠溝的地方上山,還省了兩角錢門票。
這些年在外奔波,故鄉的山山水水常常出現在夢里。特別是父親去世以后,好多夜晚在睡夢中跟他進山,當然少不了“尖山子梁”。
利用回老家過清明的機會,特意要妹妹安排送我到蓮花池溝門去看看,想著車子只能到那一段。到了再步行去靳石下,也就看看村頭涼水泉上邊的磨坊,看看山路邊上的楸樹,還有幾戶隱在樹叢里的人家。
沒想到妹夫開車很快就到了蓮花池溝門,新修的水泥路竟然可以開過靳石下更遠的山溝里,靳石下的村莊卻沒有了。早年排列著茅草屋和大瓦房的地方,變成了層層修剪齊整的果園。不是說山間土涼,長不出顆大味美的蘋果和桃子嗎?怎么靳石下到處都是跟山外沒啥差別的果園。
上山的路荒廢了,路壕里長滿了帶刺的灌木,人都進不去。我們在灌木叢中發現了新鮮的香椿,還有難得的烏龍頭菜。美麗的錦雞歡叫著從身邊飛起落下,走老路根本無法上山了。
爬上一道大坡,站在靳石下村后的高處,如當年背柴下山一樣向北眺望。山梁右邊原來的老村子只有一座新建的簡易工棚,左邊山窩里老場院的人家似乎有點動靜。通向藍色鐵皮屋頂大房子的盤山土路,停著一輛客貨車。當年的三間瓦房不見了,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樹吐露新芽。有一年跟父親趕著兩頭毛驢給靳石下生產隊送桃子,當時父親是我們二隊的隊長;我們在這家吃過豆角涼面,人家的回禮是兩馱干柴。只可惜生產隊的老驢太乏力,走不了多遠就爬在地上耍賴,要拿點燃的火繩燒肚皮,老驢才能爬起來往前走。
站在靳石下背后的山峁上,不遠處的老房子和寬敞的院落破敗在山坡上,那是當年的小學校。這個簡陋的村學,是方圓五六里靳石下、莫家坡、馬家溝和車平里四個村子的小學;雖然學生不到三十人,唯一的老師卻是我們李家溝的高中畢業生。
指示著小媳婦和妹妹摘香椿,我順便給撒歡的小外甥講過去的事情。
小學畢業的那年初夏,我們五個同伴在“尖山子梁”住了三天,砍到一架子車劈柴。幾個人擠在牛棚角落里坍塌的土炕上過夜,三頭正在吃青草的黃牛拉稀,一泡牛糞就能掩埋我們不慎放在炕楞底下的解放鞋。我說晚上鋪著劍草不太冷,土墻上突出的泥疙瘩比石頭還硬,碰一下鉆心的疼。
包產到戶以后,糧食充足,“山莊”就不種了。有一年正月初三,已經上初中的我跟著父親,帶著二弟拉架子車到蓮花池溝門,爬上“尖山子梁”背玉米秸稈,拉回來喂生產隊分的那頭一只眼的老牛。那一回因為帶著過年的油餅,雖然對父親不讓人好好過年有些不理解,卻輕松愉快回家;就背了一回,無須“轉”運到天黑。
大約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元龍鄉村的日子好過了,不再大量燒劈柴,靳石下很快淡出人們的生活。
1986年“五一”,我和元龍中學高二文科班的兩位同學騎車子第二次游石門,來回都要路過蓮花池溝門,當然不會繞回靳石下,自行車也進不去。我們走的是通過竇家溝村口到椋子樹下的大路,很多路段可以騎行。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來過這一帶,一晃就是三十多年。
三十年不短不長,往事歷歷在目,卻物非人也非。
城鎮化時代,靳石下變了。這里的人家大都遷移到河川里的國道兩邊,只有耕種土地的人偶爾回來。
多少年來,從元龍吊橋過渭河,順老公路沿河拉架子車到石家灣村口,再折向西路過井日下(ha),最后從紅星村頭的“山河里”進南山。進山的沙土公路僅僅是當年“元東公路”殘破的老道,最容易爆胎。附近七八個村子的人都習慣在蓮花池溝門放好車子,再順左邊的溪水逆流而上,先到靳石下。當然,不一定都去“尖山子梁”。溝里的岔路有三四條,可以順溝往深處走進密林,還可以從另一條小溝里上山,走到不同生產隊的“山莊”。這條艱難曲折的路,這條路上的人和事,還有父親年輕的樣子,包括李家溝人在生產隊時代的艱難,時常困擾著我。好不容易故地重游,老水磨不見了,山泉干枯了,進村的小路荒廢了,靳石下認不出來了。
費好大勁尋找村口兩棵粗壯的楸樹。正是開花的季節,該是滿樹噴香的白花,卻再也找不到了。大片的永遠也長不大的龍柏依舊,新的舊的核桃樹密密麻麻。現在的靳石下通了公路,有了電線桿和手機信號,卻少了人煙。
少年時代的靳石下,成為歷史的背影,越走越遠。
在我心中,那個美麗的小山村,還有那些親情的記憶,越想越有滋味。
車 坪 里
車坪里是我們元龍南山中的一個小村莊。
車坪里的車,不發che音。方言發chuo,叫車(chuo)坪里。
去車坪里多從石家灣上山,翻過南山豁口,很快就能看到大山西邊高臺之上核桃樹叢中的瓦房和炊煙。車坪里背靠的大山,不僅遮住了山體以北的渭河川道,也擋住了元龍鄉鎮的喧囂,比如稠密的村莊和人口,還有日夜不息的隴海鐵路與310國道。也就是說,在車坪里看不見也聽不到外面的熱鬧;這個坐北朝南對著大片森林的小村,靜謐于山坳之間。
2017年秋以來,從元龍呼嘯而過的寶天高鐵,于這一帶見到天日的地方,就在車坪里背靠的大山腳下。高鐵一頭從石家灣村后出山,一頭于井兒村后的天柱山再鉆進去,中間露天的線路不過兩公里。而這一段高鐵緊貼的南山背坡,坐著車坪里。
車坪里人丁興旺的年月,不過十幾戶人家。
時常想起這個小山村,緣于少年時的掐苜蓿。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車坪里村東南山坡上有不少苜蓿地。晚春的星期天,我們背著饃饃,結伴從石家灣上山,到車坪里來掐苜蓿。偶爾也從西邊的井兒村上山,那就得星期六下午趕到舅舅婆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再爬天柱山上來,順山脊的土路向東攀升到車坪里;有時也能與同村的伙伴會合,下午再一起從石家灣返回。
初中時進山砍柴,偶爾路過車坪里。從大山豁口向東南鉆入溝底,就能到“小溝里”和“大溝里”等溪水潺潺的地方去砍柴。1983及以前的好多年,元龍中學(天水縣五中)一年一度的師生集體進山砍柴,多走這個方向。我們有時也翻山,穿過斜對面山窩里的小村馬家溝頂子,跑到更遠的山上去砍柴。從大山豁口向西南下到溝底,順水七彎八拐走到靳石下,走過村口吱吱呀呀的水磨,再爬上南山,就能走到我們李家溝的“山莊”尖山子梁。那些年隊里按時分洋芋蘿卜,也分玉米棒子,得自己去背;背下來順山河水走到蓮花池溝口,再幾家合用架子車繞路從井兒村頭拉回來。
有年“五一”假期,我跟四個同伴住進“山莊”的牛圈里;自己做只放鹽沒有菜的玉米面疙瘩湯,三天砍到夠拉一架子車的劈柴。
靳石下隱在車坪里對面的溝壑中。站在靳石下村口,就在那座灰瓦木板墻擁有高大水車磨坊的上方,于兩棵楸樹相夾的山路上遠望:西邊的山坡上,有一個不到十戶人的村莊莫家坡;東邊的大山褶皺中,就是前面提到的馬家溝,母親有個堂妹曾嫁在那里。
后來才弄明白,這四個自然村屬于一個農業生產大隊,叫興坪。
1980年左右,在這四個村中間山谷的一塊空地上,建起一座三間教室的小學。我們李家溝的一位高中畢業生,來到這里當民辦教師。那些年,見過這位小老師帶著山里來的學生,拉一架子車的干柴回家。四個村在東南西北直線距離差不多的山坡或溝壑間,“見個面面容易、拉話話難”。那些一二三年級的學生,比山外的初中生都老成,也能干重活。
包產到戶以后,我們李家溝的“山莊”劃不著種了。上了中學,我也很少去掐苜蓿。車坪里,漸漸淡忘在歲月深處。
1984年冬的一個星期天,我跟進生和建勝幾個人,牽著沒有“匹”鞍子的光脊背騾子,天亮前趕到車坪里。我們小心翼翼的叫醒護林員,賠著笑臉討回父親他們先一天被扣的鞍架;“匹”好騾子,再走十幾里進山,到“麥垛山”去砍柴。夕陽下汗流浹背的返回來,三百多斤劈柴直接交到村里的瓦窯上,能賣十幾塊錢。
真正走進車坪里,也就這一回。
1990年夏,我畢業分配到慶陽老縣城的長慶油田研究院。離家遠了,慢慢關注起之前不怎么愛看的秦腔戲來,時不時想起少年的往事,就能想起車坪里。
1998年秋,我的家跟單位一起到了西安,成為定居古城的甘肅人之后,時常想念故鄉的山水和親人,過了五十尤甚。車坪里一帶走過的路,時常出現在夢中。
進入新世紀,山里的村莊日漸衰敗。車坪里,也一天天荒涼于城鎮化進程的路上。據說村民大多搬遷到渭河川道的310國道邊,只有耕種或收獲的季節,才回去住一段。再后來,山路修開了,人們多騎摩托車往返,老村莊漸漸斷了炊煙。
2017年的一天,在網上偶遇“驢友”拍攝的一組圖片,看到車坪里殘存的老房子。2019年清明,趁機會坐車到靳石下故地重游;夢中的磨房早已蕩然無存,七八戶人家的小山村也變成了蘋果園。站在村口遠望,西邊的莫家坡似乎還有人煙,中間的小學教室被花椒和果樹圍困;北邊山坡上的車坪里,沒剩下幾座房屋了;東邊的馬家溝當然看不見,聽說也沒人了。
車坪里已老去。曾經掐苜蓿砍柴的少年,也都老了。不老的,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是從哪里來的懷念,還有到哪里去的思慮。
作者簡介:李建學,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理事;已出版小說集《那些年的桃花》、《守誠家的》、《滿地一丈紅》、《石油上的人》4部,散文集《陪母親說話》1部,現供職于長慶油田勘探開發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