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去 渭水嗚咽
——故里麥積區新陽鎮追憶雷達先生
雷達,原名雷達學,1943年3月23日出生,天水市麥積區新陽鎮王家莊人,1965年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先后在《中國攝影》雜志社、《文藝報》、《中國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工作。曾兼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是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1962年開始發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因病醫治無效,雷達先生于3月31日15時4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75歲。
4月4日,雷達先生故鄉的追悼會在麥積區新陽鎮王家莊舉行。在王家莊村綜合服務中心院內,設有雷達先生的靈堂。王家莊村民以及慕名而來的賓客及王家莊小學師生等參加追悼儀式。
雷達先生的靈堂前,香煙繚繞,明燭搖曳,一方黑白相片擺在正中央,照片上的雷達先生微笑著,表情慈祥,靈堂周圍擺滿了花圈,都是鄉里、村里的相關單位送來的,還有一些村民自發送來的,可見雷達先生在當地的名氣與威望。
(王家莊黨支部副書記王大軍致悼詞)
(家屬致答謝詞)
在場人員胸前佩戴好白花之后,上午11點整,王家莊小學校長王鑫毅宣布追悼會正式開始。哀樂凄凄,到場的來賓、王家莊的代表以及雷達先生的親屬依次行祭奠禮,在場所有人向雷達先生的遺像默哀三分鐘并鞠躬。在王校長介紹雷達先生生平事跡之后,王家莊黨支部副書記王大軍在靈堂前致悼詞,一句“素紙黑紗今日悲,滿地花飛熱淚灑”表達出了人們內心的悲痛與惋惜。最后,雷達先生的家人向大家深深鞠躬并表示感謝。
雷達,原名雷達學,男,漢族,1943年3月23日出生,甘肅天水人。1965年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分配到中國文聯《中國攝影》雜志社編輯部評論組任編輯,1969年9月至1973年7月在文化部靜海五七干校鍛煉,后回到《中國攝影》雜志社工作。1978年8月調入中國作家協會,歷任《文藝報》編輯、評論組副組長,創研部副研究員,《中國作家》副主編,創研部研究員、副主任、主任。1962年開始發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兼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華伏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第五、六、七屆全委會委員,第八、九屆全委會名譽委員。多次擔任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全國性文學獎項評委。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著有論文集《小說藝術探勝》《文學的青春》《蛻變與新潮》《民族靈魂的重鑄》《傳統的創化》《文學活著》《思潮與文體》《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雷達觀潮》等,散文集《雷達散文》《皋蘭夜語》《黃河遠上》等。獨立主編或共同主編大型圖書《中國現當代文學通史》《現代中國文學精品文庫》《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等。評論《當前文學創作癥候分析》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的青春》《民族靈魂的重鑄》等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優秀科研成果獎,論著和論文《靈性激活歷史》《為什么需要和需要什么》《思潮與文體》等獲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論文《植根于湘西大地》獲首屆芙蓉文學獎,《徐懷中風格論》獲解放軍文藝獎,《靈性激活歷史》獲《上海文學》獎,《歷史的靈魂與靈魂的歷史》獲《昆侖》文學獎,《寫在四部小說的邊上》獲《鐘山》文學獎等。2012年獲得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
隴上人如玉 文壇世無雙
——著名文學評論家雷達先生生平事跡記略
雷達同志是新時期以來最具代表性的著名文學評論家之一。自1979年開始發表文學評論近四十年以來,雷達風格獨特、成就卓著的文學評論以其對改革開放以來文學發展的深度關注和有力介入,產生了廣泛影響。雷達同志的文學評論具有深厚的理論功底和學術素養、宏觀寬闊的視野、敏銳的審美直覺和藝術感悟力。他對各個時期文學的思想和審美趨向展開宏觀辨析和癥候分析,對文學作品的思想、審美意蘊進行深入的開掘,“掃描紛至沓來的新人新作及時而細密,探測此起彼伏的文學潮汐敏銳而快捷”。雷達同志的文學評論帶有強烈的問題意識,善于抓取焦點熱點問題,闡述思考和見解,自成一家,真正發揮了文學評論的“雷達”功能。雷達同志第一時間參與了“傷痕文學”“新寫實”“現實主義沖擊波”等現象的討論,提出“民族靈魂的發現與重鑄”是新時期文學主潮的觀點,最早發現并評述歸納了“新寫實”現象,為“現實主義沖擊波”命名,關注闡釋“新世紀文學”。在改革開放以來文學發展的每個重要節點,雷達同志都留下了富于思想力量的聲音。
雷達同志是伴隨著新時期文學歷程并始終活躍在中國文學最前沿的批評家,是當代文學思想和藝術發展的重要見證者、參與者和推動者。創作于1986年9月的《民族靈魂的發現與重鑄——新時期文學論綱》是對新時期文學的重要發現、概括和預見,“民族靈魂的發現與重鑄”成為他批評實踐的主旋律,對于民族精神的弘揚起到了積極作用!懂斍拔膶W創作癥候分析》一文銳利指出文學創作中的一系列問題癥結,在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對于引導文學創作健康發展起到了良好的推動作用。
雷達同志將自己的批評實踐融入了當代文學發展的大潮,與當代文學創作一起,為中國文學的繁榮做出了杰出貢獻。雷達同志的批評,堅守馬克思主義歷史的美學的批評方法,著力于現實主義傳統的堅守和創新,捍衛和開拓了現實主義的美學版圖,對創作界、批評界和學術界產生了深遠影響。
作為著名文學評論家,雷達同志始終關心文學新人成長,熱情洋溢地推介重要作家作品,與當下文學創作持續不懈地進行對話,有力地參與了文學對時代的認識和回應,參與塑造了這個時代的文學觀念和創作風貌。他的評論視野所及,幾乎包括了新時期以來成長起來的每一位重要作家,從文學自身規律出發,力求對風格各異的作品和紛繁復雜的現象作出具有感染力和思辨力的評價,抵達文學審美的本質。其宏闊的歷史文化視野、深刻的思想內涵和富于激情的生命體驗所熔鑄的見解獨到、文采斐然的文學批評,對于當代中國文學批評具有典范性意義。
雷達同志還是一位優秀的散文家。散文《依奇克里克》《蔓絲藕拾》《王府井大街64號》等曾獲全國報紙副刊銀獎、中華鐵人文學獎、《中華文學選刊》獎。近兩年來,他致力于人文地理散文創作,力圖在散文領域別開新風,散文《夢回祁連》獲首屆孫犁散文獎。他的系列回憶性散文和2017年出版的散文集《黃河遠上》受到文學界廣泛關注。雷達同志的散文多姿多彩,有的具有濃郁地方色彩,記敘了西部的社會史、風俗史和心靈史,有的具有深邃的生命體驗,飽含個人的生活印跡和精神體悟。他的散文真摯、誠懇,融合了強勁的理性與細膩的感性,與他的文學評論一起,共同構成了博大豐富的精神世界。
雷達同志的一生是為文學事業殫精竭慮、竭誠奉獻的一生,直到去世之前,仍在辛勤筆耕。雷達同志為人真誠坦蕩,耿介正直,寬以待人,律己甚嚴。他一生甘為人梯,一代代作家從他的真知灼見中獲益匪淺。他尤其重視培養扶持中青年作家和年輕的文學研究者,幫助并影響了全國各地一大批作家和評論家。雷達同志為中國文學評論界樹立了以才華和學識無私地奉獻給時代和人民的榜樣。他的逝世,是中國文學界的重大損失。
雷達同志永垂不朽!
我們永遠懷念他
(莫言親筆)
死生如夢誰能卜,昨夜文壇墜大星。丞相妙棋收伯約,玉皇急令調雷兄。雍容蘊藉春秋筆,痛快淋漓月旦評。明日長空聞霹靂,當為達老發言聲。 聞雷達先生仙逝,不勝凄惶,忍悲賦詩寄托哀思。“星”出韻不改。 ——莫言
一個扎扎實實的文學耕耘者走了。他的聲音還響在我們耳邊。 ——王 蒙
雷達工作十分勤奮,提出了很多好的設想和選題。比如在王蒙還不在北京的時候,他就提出采訪王蒙,這對其復出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雷達善于閱讀作品,對文學現場的動向與問題有敏銳的感受力,提出了一些在當時來看比較重要的思想,比如他提出的“重鑄民族文學的靈魂”、“新寫實主義”等命題都引起了文壇的關注。他無疑是一個有才華、有影響的非常卓越的批評家。 雷達的性格率真,勇于表達,人品高尚,秉筆直書。這些年他還是筆耕不輟,我們都勸他不要再寫理論綜合的文章,太耗心血,但他堅持寫作,他說:“我有話要說。”他是中國當代文學40年的親歷者、見證者! ——謝永旺
雷達的評論貫穿了新時期文學。眾多文學思潮的生成和發展他都參與或目睹。他的評論更多的是蘊含著傳統的東西,他的文字代表擔當,代表了正、代表了生活、代表了權威。悲痛!多偉大的一個人啊!就這樣走了!太讓人傷心! ——賈平凹
雷達是當今文壇分量最重、影響最大的評論家。他有識有見的理論批評,為從事理論批評的同行和晚輩,提供了諸多的滋養與啟迪,乃至成為師法的典范。他也是我在文學評論上的良師益友,他突然去世,對我個人而言,我首先想到的是“文有疑難可問誰?”對于當下文學界而言,“從此文壇無‘雷達’”!這種損失,當然是重大的,也是難以彌補的。 ——白 燁
雷達是可以被稱為中國當代文學的大師級人物的。他學養深厚、藝術感覺極好,專業態度坦誠嚴謹,評價準確精當,是我國評論家的杰出代表。大師不僅意味著事業上的驕人成就,也意味著人格的高潔,他保持有傳統文人的操守,從不隨波逐流,不道曲意違心之言,更令人尊敬! ——胡 平
雷達先生是個十分認真勤勉的評論家,他所堅持的現實主義批評方法是直指中國文學表達中歷史和現實命脈與痛點的文字;他所秉持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基本方法和立場是批判現實主義的,是與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思潮一脈相連的。因此,他的批評武器并沒有過時,他的批評觀念也沒過時,尤其是在當下中國的文化語境中,更有“鏡子”的對應效果。 ——丁 帆
您的謝世像中國文壇的一幕經典悲劇,讓所有愛您的作家、編輯、出版人和廣大讀者深陷于生離死別的人間劇場,讓這個青山隱隱的人間清明非常像現實主義的清明。 ——秦 嶺
與雷達先生那種庸常意義上的交往并不多,甚至從沒有過一場單獨的交談。但我一直認為雷達先生是非常懂我的。在他那皇皇大著中,時有評論拙作的文字,其中《暮時課誦》的談及,雖然只是一小段,足以引為知心。時至今日,這部中篇仍是我最偏愛的,雷達先生那時還無緣相見,其文字卻如同相知很久了,三言兩語便抵達作者心扉。 ——劉醒龍
我最早的一個千字小說《蹺蹺板》,發表在上世紀80年代《解放軍報》副刊,雷達的評語是:只有五行字,三個指頭蓋得住,卻30多年蓋不住。2002年10月,我第一次面對面見到了盛名之下的雷達,他說:麥家,作家是寫出來的,你已經到寫出好作品的年紀,我等你的好作品來見我。 ——麥 家
雷達先生是文學界的兄長,一位真摯而公正的文學評論家。他從八十年代就評論我的作品,是我文學生涯中給予極大鼓勵、極大影響的理論家。他為我八十年代發表的小說寫了許多長評,這些珍貴的文字給我留下的是不滅的記憶,給評論界留下的是深刻的印痕。我會永遠懷念他。 ——張 煒
第一次見到“雷達”這個名字,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若干關于我發表不久的處女作的評論中,雷達的《畫出魂靈來》短小精悍,言簡意賅。與其說是對我作品的肯定,不如說是對我寫作的教誡:寫人物一定要寫出人物的靈魂。 ——陳世旭
雷達老師是一個極其熱誠而又性格單純的人,他是可以用“赤子之心”來評價的人。這樣的人,對于別人的優點,那怕是一點點,都珍惜非常,對于別人的不足,他又總是能夠寬宏大量。這樣一種人格,給我做文做人都樹立了榜樣。 ——何向陽
雷達先生是我的良師益友,我一直稱他“達哥”,有尊重也親切!斑_哥”縱橫新時期文壇四十年,每每有真知灼見在文壇振聾發聵。他不新潮,但文章厚重有歷史感,在繁復的現象中提綱挈領發現新問題;他絕不保守,對青年新銳經常提攜鼓勵。他有一顆赤子童心。 ——孟繁華
雷老師常說自己臉黑,過于莊重,其實他的內心永遠住著一個不會長大的孩子,他的深厚博大、才情超凡與倔強自信,是以童真為底色的,其實雷達老師是個多情的人。 ——張燕玲
鏈接:雷達文章
新陽鎮
□雷達
或許,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了與天水、蘭州兩地無法分割。我的母親袓上是臨夏人,實為蘭州人,父親卻是天水人。我本人生于天水,一歲大點被父母帶回蘭州;從那時起直到1965年,一直在蘭州,卻不時往返于蘭州和天水兩地。
在外人看來,天水和蘭州不都在甘肅嗎,能有多大區別呢。其實,他們哪里知道,甘肅這塊地方很怪,幅員遼闊,民族雜多,地貌錯綜,文化斑斕,是個至今也沒有得到真正廣泛認可的神秘的文化大省。它在地圖上呈長條狀,有人說像一只啞鈴,有人說像一只馬靴,有人說像一條飛龍,它廣大到41萬平方公里,從蘭州坐飛機到北京的距離,與在本省從蘭州飛到敦煌的距離竟相差無幾;至于各處文化的錯雜更是難以盡述。所以,天水與蘭州兩地,文化的異質并不奇怪,無論就口音,習俗,歷史,風氣,藝術,性格傾向,精神氣質而言,都有莫大的差別。我從小穿行于兩種文化之中。天水給了我一個廣大的精神空間。
我的家鄉新陽鎮就很值得一說。它距天水縣城約六十華里,是渭河上游的幾大古鎮、名鎮之一。我小時候它叫“沿河城”,卻并不見城墻,不知何以以城名之,現在的人早不知“沿河城”為何物了。南面壁立著鳳凰山,似屏障,頗雄壯,也叫邽山,據說古時屬上邽縣管轄。我發現,天水農村的風俗情調與《白鹿原》或高建群《大平原》里的關中農村極為相近。原來,一切皆緣于一條偉大的河流——渭河。渭河發源于甘肅渭源的鳥鼠山,向東流過甘肅東部,到陜西的寶雞出大散關,流過經無數歲月形成的八百里秦川,最后在潼關入了黃河,全長近900公里,乃黃河最大的支流。記得錢穆先生曾說,所謂農耕文明往往誕生于河谷地帶或沖積平原。細審之,渭河流域農耕文化成熟之早,其發達絢爛程度,應在黃河與長江文化之上。新石器時代早期的大地灣文化,半坡文化,何能離得開浩浩渭水呢。
渭河從甘谷西端流進了新陽鎮。它從胡家大灣和裴家峽的中間沖出來,繞過四嘴山腳,擰了一道大彎,硬是沖積出一片肥沃的河谷盆地新陽川;河水從谷地中間穿過,呈肘彎型,將鎮子劈為西南和東北兩半。再往東去,便是有名的卦臺山了,伏羲畫八卦的地方,屬三陽川境,是又一處名鎮。我出生那年,“五四”運動健將,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曾登上卦臺山,發出過“智緣書契始,一畫破鴻蒙”的贊嘆。
與黃河的雄渾不同,渭河大多數時候顯得比較溫婉,連水鳥也眷顧這片美麗的地方。我小時,從冬到春的河灘上,總有灰頸鶴和白鷺鷥優雅安詳地散著步,它們有長長的頸和細細的腿。少年的我極愛它們,有時大膽貼近到只幾步遠,都伸手可及了,它們卻神態自若,并不驚飛。新陽川既分為西南與東北兩片,集市在南面的溫家集,我們居住在北岸王家莊、趙家莊一帶的人要趕集,要買賣東西,或上天水縣,就非得過渭河不可。秋冬至初春,渭河水瘦,人們就架起草橋,草橋柔軟有彈性,獨輪車滾過時,忽閃忽閃,發出輕輕的呻吟。一到盛夏,渭河會變臉,露出兇相,發大洪水后巨石躺滿河灘,景象很是恐怖。平時雖也有渡船可渡人,但常翻船,淹死人。聰明的村人就想出一法,在河兩岸各栽一大木樁,拴上鐵環,在鋼絲上系一大籮筐,一次可坐四五人,來回拉動,像土造纜車,大大方便了老人婦人和孩子。
在我的記憶里,廣袤的河灘地種的全是高梁,每一株都像紅臉蛋的女孩或英武的漢子,無邊無際,血色深濃,隨風摩挲出嘩啦啦悠遠悶暗的聲響,好像里面藏著無限的秘密。看電影《紅高梁》野合的那片高梁地,心想,比起我老家的,真不算什么。高梁在我家叫“秫秫”,是主食!帮背云饋硭釢缓孟,據說因為產量高,鄉人一直在種它,吃它。只有過年時,高梁才有點可親,用高梁釀的“稠酒”很好喝,裝在一粗而高的瓷罐里,下方鑿個嘴兒,形如小孩的“牛!,一拔就撒尿似的冒出來。我一覺好玩,二覺好喝,喝起來沒夠,幾次醉倒。我平生喝白酒沒醉過,若說醉,也只醉在這稠酒上。
我至今驚訝于家鄉灌溉系統的巧妙和復雜。它不用人力、畜力、電力,只充分借用水力。先是沿渭河邊開出多條大渠,引入河灘,渠水寬闊,湍急,利用高低落差,每隔一段就現出一座磨坊,河水激濺得大小木輪飛旋,帶動磨坊里各種石磨呼隆隆地轉。小時的我會盯著水磨一動不動,聽水聲喧囂,看浪花猙獰。四歲時,熱衷觀賞水磨的我,終于滑入了水渠;人進入磨道,不但必死,還得血肉橫飛,但我幸運地被人救起了,成為鄉間一佳話。對牲口我也好奇得很,曾鉆到騾子身底下,遭一蹄擦過額頭,血流滿面,后僅留一疤。雷家巷道的老人們只要一提起我,必會津津樂道這些。
我更忘不了老家紡織的風尚。幾乎每家都有一臺土織布機。人坐在高凳上,踩踏機子,一高一低的,手則不停地拋擲著梭子,發出咔嗒-呱嗒-夸嗒的聲音,響遍了巷道的上空,一直響到深夜,甚至雞叫天明。這是故鄉特有的樂章。解放前布是缺貨,洋布尤缺,農民只能穿自制的土布。新陽鎮歷來自產棉花,手工紡織業便興盛,據說一副腳踏織布土機弄好了可養活五口之家。但要把帶籽的棉花織成一匹匹布,得經過“取籽”,再將“生花”變成“熟花”,中間有八、九道工序,難極矣。我家墻頭就掛著一張大弓,彈花用的。織布機對我來說是神秘的,我常想那深深的農家院里,織布的人是誰,什么模樣?后來走親戚才發現,大多是些年輕的小媳婦,見來客人了,她們會走下織機,靦腆地默立一側,她們清澈、憂郁的眸子是我終生難忘的。那也許是渭河流域一種特有的古典的美吧。
在我看來,我的鄉親們是些最有文化的人。這些平日的泥腿子、莊稼漢,扛長活的,一到大年初一早晨,一個個從門楣上刻著“耕讀第”,“詩書傳家”,“仁義孝悌”匾額的院子里走出來,大都換上干凈的長袍,彬彬有禮,表情肅穆,背著手兒,緩緩地魚貫登上四嘴山的家廟,去敬香祈福。我在他們臉上看到了對祖先、對傳統的無比虔誠和敬畏。有些人的發型很怪,前半部腦殼剃得精光,后半部卻蓄滿長發。這是否晚清時代的一種孑遺?康有為,梁啟超似乎就留過這種頭。我一見就想笑又不敢笑。這種發型,在我印象里,直到大躍進時才不見了。新陽人的方言也獨特有趣,把奶奶叫“婆”,把爸爸叫“達達”,把你的叫“牛的”,把我的叫“敖的”,把舅媽叫“妗子”,把最小的叔叔叫“碎爸”,等等。家鄉人除了勤于農耕,就是渴望孩子成為讀書人,尤重視書法字畫;看一個孩子讀書好壞,先看毛筆字寫得如何。外地公干的人一旦返鄉,立刻就會有人手持宣紙登門來求“墨寶”。我毛筆字不行,這成了我多年來怕回老家的潛在原因之一。正因文風之盛,小小的新陽鎮,出了不少人物,例如黃埔一期出身,曾任國民黨甘肅省主席的著名起義將領王治岐,著名文史大家霍松林,資深國畫家郭克,還有近年頗為活躍的著名宗教家,中國道教學會會長任法融————他是鳳凰山席家寨子的,也可算新陽人吧。
登上四嘴山頂,新陽全境盡收眼底。渭水縈繞,山風呼嘯,城墻逶迄,枯草顫抖,天蘭鐵路風塵仆仆地穿山越嶺而來,不由人遙想歷史。人們首先得拜黑爺。黑爺是雷氏宗族的偶像,史載黑爺名叫雷王保,生于西晉隴西郡,后為東晉有名的廉臣,其后裔多落腳于秦州。另一條史述似更切近現代,言六百多年前,1379年即明洪武12年,王家莊尚屬未開墾的處女地,植被茂盛,鳥獸成群,秦州守將雷時清的次子雷彬攜眷屬到此,為最早的拓荒者,他又招來外甥王世清共同墾荒,此地遂起名雷王莊。我查了書,洪武12年正是頒布“大明律”的年頭,朱元璋殘酷的高壓政治達于頂點,雷彬的“避世”無疑是明智的。再后來,修起了四嘴山城堡,并建雷氏宗祠,供奉黑爺。清康熙初城堡擴建為慶壽寺。今天它已是聞名遐邇的大寺觀了。
我摸著垛口堅硬如鐵的老城磚問,這“方孔”何用,鄉人說是防土匪的,能向下發射土槍炮,當年抵擋過“白狼”。誰是白狼抑或白朗,我真不知。老人們說的最多的,是1935年8月9日,紅25軍徐海東程子華部在長征中渡過渭水,駐扎于我王家莊、趙家莊的事跡。據92歲的王純業先生給我的信中說,那天正逢集日,在辦廟會,唱秦腔;因先前墻上多刷“紅軍可怕”“共產共妻”之類標語,大軍忽至,群眾驚得目瞪口呆。但大軍秩序井然,群眾并未驚逃,戲照唱不誤。大軍在河邊磨工們的幫助下安然渡過河。首長給每個磨工贈送了中藥兩丸,說是治感冒和腸胃病有奇效。晚飯部隊入各農家,凡取用百姓瓜菜,面粉,油鹽者,必放置銅元,銀元,紅白糖,茶葉等物補償,超過了市值。那天紅軍獨未進國民黨119軍軍長王治岐的家。程子華與王治岐在黃埔軍校同過宿舍,八十年代兩人在黃埔校友會上見了面。王說,“當年何不進我家院子”,程說,“你家土坯房破破爛爛,戰士不愿進啊”,二人遂拊掌大笑。
1950年冬,解放軍西北野戰軍某部進駐新陽鎮,后又撤出。我當時雖只六歲,記憶清楚。團部設在閻家場,連部就設在我家。解放軍改善伙食愛吃粗糧餃子,用木桶裝,每次總不忘用馬勺給我盛上一碗。但春節之夜卻出了大事:那晚軍民聯歡,院子里吊著汽燈,軍隊演一活報劇,劇情高潮時,“革命者”要用槍“打死”“叛徒”。誰知那天槍里有真子彈,砰的一聲,對方真的被打死了。當時一片混亂。死者被用門板抬向團部急救未果,而開槍者當即被控制起來,就關押在我家的小耳房里,日夜有人看守。第二天,被打死的那位文化教員,裝了棺材,在廣場隆重舉行了追悼會;而那個開槍的人,一周后在山根下被槍斃了,定性為故意殺人。這支部隊的老戰士們,料應記得這一段公案。
對新陽鎮而言,最歡騰的日子莫過于1951至1953年修筑天蘭鐵路了。因“新陽火車站”定位在王家莊,筑路大軍便駐扎在王家莊、趙家莊周圍,全是帳篷與板房。一時,天南海北口音的鐵路員工涌進小鎮,約三千人的大自然村王家莊也騷動起來了,整個村莊像過節般興奮。小販們的數量激增,而打扮入時的姑娘們常常在工棚附近勾肩搭背,嬉笑追逐,深夜不散。當時,開鑿安林山隧道是一場大仗,硬仗,犧牲過多人,終于成功了!霸囃ㄜ嚒钡哪且豢淌墙K生難忘的,男女老幼全跟隨著火車跑啊跑,一個個跑得喘不上氣,有人跑掉了鞋,直追到火車鉆進隧洞。那時,“鐵路上的人”,是穿四個兜兒制服,別鋼筆,戴手表,用多節長手電筒向夜空中掃射的人,令人艷羨。嫁給鐵路工人,也成了農村姑娘改變命運的契機。依我看,天蘭鐵路的修通固然是西部工業化的前奏曲,但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愛情的勝利。甘谷女子,天水女子,成為鐵路眷屬者最多。
我的心就是這樣隨著記憶之舟滑翔著,起伏著。像這樣的趣事我還能想起不少。小時,在閻家場的戲臺下,因我說的是蘭州話,村里孩子用好奇的眼光看我,齊聲有節奏地喊“蘭州娃”、“蘭州娃”,視我為“怪物”,想接近又不敢,便互相推搡著想擠到我。可我很快學會了天水話,隔閡漸消。我的家族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不管其他人回老家否,我是必須要在寒署假回來的。那是當年我婆(奶奶)規定的。因為我哥是啞吧,殘廢人,我成了雷家惟一靠得住的繼承人。老家的生產隊居然同意給了我一份自留地,直到我大學畢業北上,才注銷了。何能如此,我至今不解。不過,比起許多趣事來,最難忘的還是人。單從自然條件來看,或以為新陽鎮很富庶,其實,這是錯覺,這里地少人多,資源有限,僅靠傳統農業維持著,低收入,高消費,以至近幾十年來,人們一直在和貧窮作斗爭。
我們的家,就出了一位頂門立戶的女人,那就是我的大嫂謝巧娣。大嫂娘家是最貧困山區蚰蜒嘴的,為了糊口,她嫁來我家,做了聾啞人的妻子。因我的同父異母大哥雷嗜學是聾啞人,只會老實耕田。大嫂先是做童養媳,經歷雷家老人先后謝世,逐漸成為家庭掌門人。她是六個孩子的母親。為人剛強,潑辣,能吃苦,敢踢敢咬,不畏強勢,護得住家里的那點財產,使一切覬覦者懼怕。
大嫂對我卻愛護備至,她大我二十來歲,對我的感情近乎母愛。大嫂一心想把我這惟一的小叔子徹底“天水化”。我少年時候,她就想著給我包辦婚姻,每到寒署假,強拉我去“相親”,我眼睛近視,根本沒看清什么,敷衍而已。所以總是失敗。嫂子似乎不明白,我是只能生活在蘭州的,一切都屬無用。
三年困難時期,我在省城餓得受不了,偷偷跑回新陽鎮,其時滿目荒涼,炊煙斷絕,時見浮腫者臥倒路邊,餓死的人很多;大嫂也餓得面色發綠,脫形了,卻不顧幾個兒女的哭鬧,給我烙了高粱面饃。我看見,為了一家人活命,大嫂在拼命織布,并在山下開荒。那時扒火車,跑陜西,或下武山,用土布去換點糧票或糧食是一條重要的活命之路,但危險,東西常被沒收,遭毒打,被轟下火車。我親眼看到的一幕是:半夜,大嫂一層一層地往自己身上纏土布,纏到最大限度,人呈龐大圓錐體,頭都不能轉側,下蹲更難,然后用衣衫裹好,挪著身子去扒火車。我無法想象,當時是數九寒天,她縱然躲過檢查,該到那里,該怎樣卸下身上的布?她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啊。一次在陜西,她用土布和一件舊皮襖換得一些糧票和一小袋面。不料這家人忽然要她留下來當“女人”。嫂子哭著說,我家有啞巴男人和快餓死的兒女呀,陜人卻不放;其人與嫂子在土坑上“相持”了很久,實為一場搏斗,陜人竟不敵。嫂子趁勢扛起面袋奪門而逃,不顧惡狗追咬,連夜扒上運煤的貨車。下車時人烏黑得與煤炭無異,當然也就躲過了檢查。嫂子說,她再也想不起那是陜西的啥站啥地方了。
1966年春天,甘肅農村搞起了極左式“社教”,我家的中農成分忽被“補劃”為富農(77年又平反),平生好強的大嫂可吃苦頭了。這個最窮苦的貧農女兒、童養媳,不得不頂起“富農婆”的帽子。她經常被扭去游街,干苦活累活,半夜也不讓回家。后來才有所松動。我回去過一次。讓我看不懂的卻是,每次游街后,嫂子扔掉繩索木牌,抹去傷痕污漬,趕緊升火做飯,還說說笑笑,像沒事人一樣,與城里牛鬼蛇神的愁苦狀迥然不同。我更看不懂的是,村人并不嫌棄大嫂,每天來家問事者、聊天者、托她介紹婚姻者仍不少。我甚至覺得她這個四類分子威信不低。
大嫂就是這樣一個偉大的女性。她對我無私的愛是我一生難忘的。是的,她只是一個微賤的農婦,但她從不膽小,怕事,忍辱,畏縮,在她的身上有一種永遠打不倒的精神。這就是我特別想說出來的感受。多少年來,每當我遇到逆境,挫折,或自認受了委屈,或無端煩躁時,就會想起新陽鎮,想起大嫂,會慢慢“涼”下來。我也許還會自嘲:什么級別,什么頭銜,什么專家,你不就是大西北來的一個傻小子嗎?
1991年老家來信說,嫂子病重,是肺氣腫;92年冬天,她走了。接到電報時已辦完事了,我沒能也無法回去。她埋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想不到我們之間就樣陰陽兩隔了。其時,她的孩子星散各地。她一走,雷家就完全衰落了。聽說我家的老院變成了空院,蒿草長得比人還高,狐兔出沒,正房塌了,門樓也快倒了。據說現在這樣的空院在老家正復不少。我曾在夢中驚醒過,回想夢中的大嫂,她還是挽著老式發髻,穿一件斜襟的青布褂子,還是一張高顴骨的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在閃亮,抿著倔強的嘴角。
我已很久很久沒有回老家了。聽說河灘地早不種高梁了,也不種小麥,而是清一色的改種杏子、蘋果和葡萄,傳統的農民早就轉型為新式的果農了。其中“紅躍杏”和“花牛蘋果”是名牌,但仍然賣不上好價錢。我最喜歡的水磨坊早消失了,因為它趕不上電動磨面機先進,現代化的糧庫也不需要它。至于老式的手動織布機,只能到博物館去找它們的蹤影了。渭河依然滔滔不息,卻再也沒有草橋,鐵索土纜車,和老渡船了,鋼筯水泥大橋把南北變為坦途。
新陽,新陽,我真的該回去了;可真的回去,我該住在哪里?
寫于2014,2,6,(原載《作家》2014第四期,《新華文摘》2014第13期轉載)
(雷達為天水在線題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