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寺聲名日隆,是因為杜甫的《秦州雜詩》里的南郭寺詩: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
行將八十高齡的周法天先生在南郭寺工作多年,因為電視臺宣傳過他講解南郭寺的實況,因為講得精彩,所以一提及甘肅,許多人都知道天水有座南郭寺,寺里有個周法天。
我問周先生:寺院里這南北斜生的春秋古柏,巨干徑丈,虬枝攀月,濃蔭匝地,寒暑一色,生長于二千五百年前。有人說其所以八字形分張,是秦瓊、敬德在兩株樹上拴過戰馬,馬受驚而南北拽之,將古柏拉成了這個架勢?周先生笑著說:杜甫的“老樹空庭得”,庭院空而樹已老,說的就是這春秋柏。地質上有個名詞“泥石流”,與之對應的還有個“醉漢沉”,這春秋柏的分張狀態是其根部醉漢沉的土質在長期沉落中逐漸形成的。猛將拴烈馬之說,純屬演義,又可以理解。當我問起,為什么說“可以理解”,他又說,天水是個古戰場,也是歷代英魂的收容所,從古到今這里出過一系列名將。李世民與乃父李淵就是天水人,秦瓊、敬德又是李世民麾下的愛將。后人愛名將而及于古木,適當演義,這屬人之常情,當然可以理解。
我問:杜甫的“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你怎么理解呢?
他答:這兩句是這首詩里的點睛之筆。危者斜也,石何以危?臥者倒也,鐘何以臥?這都是天水遭了一場大地震之后形成的敗落景象。杜甫是在他人生道路上遭了挫折、萬事不順心之際流落到秦州的,鐘喑啞而溪風哀,石欲墜而菊猶綻,他在這樣個環境里“俯仰悲身世”,實在是凄涼酸苦得說不成了……
周先生對杜詩設身處地的理解,直令我與王耀先生為之動容。我端起茶杯,不好再問了。周先生繼續說道:在我七十歲那年,一位與我年歲相當的日本學者帶了十幾個學生,來隴上尋訪杜甫的蹤跡。他們進了南郭寺,在詩史堂前面對杜甫塑像,排列整齊,注目肅立,良久之后,恭恭敬敬地連鞠三躬,十幾個人都躬身齊刷刷地垂首至膝,那個敬重與虔誠,直讓我暗自嘆息。
周先生繼續說:那些日本客人走后,站在邊上的一位年輕人,見日本人出了大門,忽然伸手在我肩上一拍,對堂里的杜甫塑像努了努嘴:“老頭,這是個什么玩藝兒?”我沒好氣地回答:“你回家問你爸去。”“我爸他怎么知道?”我幾乎吼了一聲:“那你就問你爺爺去!”那小子見我無緣無故上這么大的火,翻翻白眼,學外國人那樣聳了聳肩膀,沒趣地走開了。
我又問周先生:杜甫當年從陜西西上秦州,就是因為災荒與生計所迫嗎?
周先生答:杜甫被貶為司功參軍后,華州那個頭頭嫌這個窮文人過于正直,總給他穿小鞋,杜甫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才辭官西行的。
周先生說到“穿小鞋”,我不自禁地看了坐在邊上的陪我而來的王耀先生一眼。2000年年底,我在《人民日報》上寫了兩則短文,客觀如實地談及了天水的水與樹,文章被《天水日報》轉載后,負責轉載的編輯和為我提供情況的老人王耀卻受到批評、排查,令其在單位寫檢討,并提出要扣其獎金。兩則短文談水說樹,那則被轉載的《天水之水》且獲過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我至今也鬧不清有哪句話觸犯了某位領導的哪一根神經,為什么要動用職權,暗地里給我的朋友“穿小鞋”?
回想到往事,我婉轉地對周先生說道:當年如果華州那個貪官不給杜甫穿小鞋,也許就不會有百多首的隴右詩作問世了。我的天水朋友數年前挨了整,今天的天水才會有李廣墓的重修和諸葛軍壘的重建。前車為鑒,現在的天水領導,比從前的開明多了。
周先生笑了:在任何地區,領導干部都是個“龍頭”。天水之外,那種寧可包養幾個二奶卻不愿供一個貧困生讀書的官員,也還不乏其人。我們中國人常說領導是“父母官”,那么,這社會就自然是先有貪官而后生刁民……所以我認為,詩史堂前那副清代的楹聯,“隴頭圓月吟懷朗,蜀道秋風老淚多”,抒寫有良知的文化人的襟懷,在今天仍然有現實意義。
周先生說到這兒,也別有意味地看了看王耀老弟。王耀先生始終一言不發。辭別周先生離寺下山時,回首仰望著寺門口高聳入云的千年唐槐,我忽然悟到,周法天老人是南郭寺里一塊有靈魂的寶玉,有他在,南郭寺會顯得更有生機。
《人民日報》 (2005年06月28日 第十五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