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在姐姐的幫助下，朱迎春（左）把新收下的一車玉米拉回新寺村。她家的一畝半地緊挨著鉛冶煉廠的院墻。除了玉米外，她還種著尖辣椒和青菜。盡管知道受到嚴重的污染，朱迎春還是要摘一些做菜吃。
6歲的女孩董明霞。據了解，受鉛污染影響，村里孩子們的牙齒普遍長不全
被黑灰覆蓋的樹葉
9月9日，在徽縣醫院的病床上，4歲的崔文麗靜靜地睡著了
攝影／寫文 本報記者 趙青
事到如今，部分新寺村村民成為無辜的受難者，或掙了點小錢的受害人；而對于整個徽縣來說，這些重度污染企業，雖上繳了可觀利稅，但卻是以犧牲環境及損害民眾健康為代價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新寺村的環境災難凸顯了整個西部的兩難選擇
這個秋天不好過
2006年9月11日，星期一。位于甘肅徽縣新寺村的水陽明德小學，剛剛升入三年級的孩子們交來了他們人生中的第一篇作文。命題作文的題目是“秋天來了”。
“我們家門前的各種大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地落下來了，家家戶戶的莊稼都往回收。此時，農民伯伯和阿姨正在收玉米，我看見我們家的又粗又大的玉米，我很高興，因為把玉米買（賣）了，就可以給我買新衣服了。秋天，收完玉米，又要種小麥了，過了一段時間，小麥發芽了，長出綠油油的葉子，好像小麥為自己穿上了綠衣，可是小樹慢慢地枯死，只剩下禿禿的樹枝。”
朱亞娟作文本的第一頁上，寫著整整齊齊的鉛筆字。這段天真的話，真實地記錄下了村里發生的故事。
一周前，這所小學的校長楊炳榮統計發現，全校200多名學生只有25名同學來上課，其余的都在縣內外看病、化驗。這里的學生80％來自水陽鄉新寺村。從8月開始，因發現大量村民血鉛中毒而引起的恐慌、憤怒，就一直彌漫在這個山村里。到周末，除在西安和縣城住院的一部分孩子，大多數同學已返校正常上課。村邊的徽縣有色金屬冶煉公司已被勒令停產，煉鉛設備也于9月9日開始拆除。
對于這里的村民來說，這個秋天很不好過。
快正午的日頭底下，背著簍筐的董大爺不停地從枯黃的葉子中間掏著摘玉米，然后一趟趟地倒在他1000塊錢買來的二手農用車里。一人多高的高粱稈不斷被他踩倒在腳下，他身后百米遠的鉛冶煉廠便逐漸顯露出來，高聳的大煙囪也變得越發清晰。董大爺家里還沒有小孫子，不用像村里其他人家那樣擔心小孩的血鉛超標問題，但他還是很著急。今年苞谷（玉米）漲價，好的能賣到6毛錢一斤，比去年漲了一毛錢，但10天后就賣不到那個價兒了。過兩天種小麥，買化肥還等著用錢呢。他還擔心人家聽說是新寺村的糧食，就會怕受到污染不敢買。離冶煉廠近的那些，葉子黃得厲害，他也舍不得，打算摘下來喂豬。
長勢好些的菜多數被摘走了。村里人都知道蔬菜受鉛污染，可不吃吃什么呢。菜拿回家后使勁用水洗了再吃。好在村里多數用自來水，幾口地下井里的水，沒人再敢吃了。新寺村種的蔬菜多，附近都吃這里的菜。但鉛污染的事兒一出來，就沒人買這里的菜了。袁大媽給城關一家單位送去自家種的菜，可沒敢說是水陽鄉新寺的。
5歲不幸少年揭開蓋子
村里不少人都感激周浩一家。正是5歲周浩的悲慘遭遇，才引發了村民的警覺。
水陽鄉新寺村附近是徽縣冶煉企業的一個聚集地。徽縣有色金屬冶煉公司煉鉛后廢棄的水渣正好成了附近其他幾家冶煉企業的原料，甘肅德寶路礦業有限公司的料場就正在鉛冶煉廠的旁邊。這里沒有圍墻，一位村民指著料場一角一座水泥磚壘的房說，這里面放著高壓電變壓器。門是新安裝的，水泥墻剛剛加高的痕跡十分明顯。今年3月的一天，和同伴玩捉迷藏的小周浩在這里被電擊昏迷。村民說，里面的變壓器上至今還掛著孩子的頭發。
被送到西安西京 醫院的小周浩，在之后不到5個月的時間里，做了5次手術，最后被迫截掉了左手。醫生給總說肚子痛的小周浩化驗后，發現他體內的血鉛嚴重超標。
消息傳到村里后，一些異常情況不由自主地被村民們聯系到了一起：村里孩子們的牙齒普遍長不全；不少孩子發育得又瘦又小，甚至一個18歲的男孩看起來只像個小學生；7月底開始村里種植的1600多畝黃豆死掉了一大半；村邊的鉛冶煉廠2005年在環保專項行動中被列為省、市兩級掛牌督辦項目，并被徽縣環保局責令停產，年底才通過所轄隴南市技改竣工驗收……自此，水陽鄉數千群眾多年來遭受鉛污染的真相開始一步步被揭開。隨著事實若隱若現，村民中的恐慌也逐漸蔓延開。8月以來，水陽鄉新寺村及附近牟壩村2000多名村民紛紛遠赴西安進行血鉛化驗。至今，山腳下的鉛冶煉廠雖然已經停產，但在這青山間小村莊上空那濃濃的黑霧似乎仍沒有散去。
而周浩一家，除了那些痛苦的記憶，目前仍面對著巨大的壓力。再過一個多月，顱骨壞死需進一步修復的周浩還要到西京醫院接受第六次手術。在支付了之前的7萬元醫療費用后，德寶路礦業有限公司已經拒絕再出錢幫助治療。周浩的父親周永杰表示，家里根本再拿不出手術費，而且孩子20歲之前每兩年要換一次假手，每次要花四五萬元。
掙了點錢的受害人
對9個月前到煉鉛廠上班這件事，蔣敏如今追悔莫及。蔣敏是新寺村人，家離徽縣有色金屬冶煉公司大約300米遠，今年夏天最熱的時候，他還穿著長衣長褲在煉爐邊汗流浹背地干活兒。可如今，他曾經工作過的這家鉛冶煉廠，已經被認定是造成新寺及周邊大量村民鉛超標的污染源。家人在西安化驗的結果讓他一直愁眉不展：6歲的女兒明霞血鉛含量250微克／升，妻子王英血鉛含量450微克／升，自己的也達到了348微克／升。而去年檢查出肺病的老父親和患有癡呆的大哥，還沒有去化驗血鉛含量。
蔣敏去年年底到冶煉廠干活，是托了人的。在廠里，他平均每月可以拿到八九百元，而村里一戶普通人家年收入也不過2000元左右。村里人能到廠子里上班，往往要靠村干部或者其他人介紹遞話。礦上租了村子里一些人家的地，每年每畝500元，當初，這樣的收入曾讓村民們激動了好一陣子。
蔣敏的工作不需要太多技術，賣力氣就行。只是工作的時候有點臟，滿身黑末子，白衛生紙往臉上一擦就全黑了。廠里每月發兩個白口罩，可太薄，蔣敏每天干活的時候得用水洗上三四遍才應付得下來。但碰上每天三四次的倒鍋，他就受不了了。倒出來的燒結塊比炒辣椒末還嗆，霎時揮散起來的黑煙和黃煙讓人四五米外都看不清。蔣敏和工友就只能飛跑到廠門口躲避。以前工廠里的大煙囪每個月都要向四周天空排放幾百噸有害煙塵，經改造后，冶煉廠最主要的粉塵來源就來自燒結鍋了。
蔣敏逐漸發現，這里的活兒也不好干。一次，煉鉛后剩下的廢料遇到了地上的積水，火紅的水渣亂濺到十幾米遠，還把蔣敏的腳也燒了。廠里從去年起有了規定，凡是查出鉛中毒的工人一律不要。這些工人可以每回領200元生活費到指定醫院排鉛，最多兩次，但無論是否治愈，工人與工廠之間的雇傭關系就已終結。半年間，蔣敏已經知道六七位工友因此而被迫失去工作。如今，蔣敏和他的300多位工友也已失業了。
冶煉廠會排出鉛和二氧化硫等有毒物質，蔣敏是知道的，村里的莊稼和蔬菜收成就經常受到影響，村里也經常找廠子反映。他原本打算在這里干一年掙上些辛苦錢，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些物質對人體的傷害如此迅速嚴重，并且早已殃及到自己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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