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新聞周刊記者通過貼身跟訪的方式,與十余位縣委書記同吃同車同下鄉,實錄了其中三位縣委書記的下鄉情景。他們對貧困群眾的情懷、對扶貧工作的擔當,成為貧困縣縣委書記這一群體的縮影。
“球鞋書記”到葫蘆咀村
當《瞭望》新聞周刊記者今年3月見到一身黑夾克黑西褲的河南三門峽市盧氏縣委書記王清華時,最顯眼的莫過于他腳上一雙灰白球鞋了,鞋幫子還沾著土,風塵仆仆地剛從鄉下調研回來。
“咱這個山區縣有4300多個山頭、2700多條河流澗溪,群眾居住分散。”他一邊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邊笑道:“用當地話說是‘一路十八岔,岔岔有人家,多則三五戶,少則一兩家’。所以啊,我辦公室還放著好幾雙球鞋哩!”
豫西山區盧氏縣貧困發生率18.9%,是中部六省貧困發生率最高的縣。2016年2月王清華到盧氏縣做縣委書記時,他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摘帽前要跑遍全縣354個村。
葫蘆咀,是他要去的第114個村,那里的路不通一直是他的牽掛。
一個小時車程到了村口,村干部和鄉干部在村口等著,“書記,前面小路車進不去了,還得走近一個小時山路,咱就在這跟您匯報……”王清華擺了擺手,徑直往村里走,招呼大伙兒道:“咱邊往里走邊說吧。”
制約葫蘆咀村發展最主要的因素是路,沒有路就沒有發展,沒有希望。鄉里和村里的干部一路走一路跟書記介紹:這個村104戶308口人,有30多個光棍娶不上媳婦;四個村小組被山隔開了,紅白喜事互不往來,黨員會開不起來,下雪天孩子翻山上學,有的不小心還摔斷過胳膊……
“發展產業呢?”王清華問道。村干部介紹:村里老百姓家家戶戶種了山茱萸,戶均三四十棵,都是處于盛果期的20年以上成年樹。山茱萸肉在外面賣12/13元每斤,但因為交通不便,來村里收購的一斤只有8/9元。另外村里以前種香菇食用菌,因為運輸難利潤薄,香菇也快種不成了。
王清華快速地算起賬:一棵山茱萸一年結10斤,按35棵乘以10斤,交通便利的情況下是5000元,交通不便利是3000元。如果有路,光這一項就增加2000元。
路過兩戶貧困戶,王清華走進去了解情況。座談半小時,看到家徒四壁的情景,群眾生活的辛酸,離開時王清華開始有些沉默。
繼續往前走,前面是上山的騾子道,只容得下一個人走。縣委書記在前面一言不發,鄉里的干部滿頭大汗地在后面跟著,一直到騾子道的盡頭才停下來。
路的盡頭是山,山擋住村民發展。王清華看著一起爬山路的鄉村干部良久開口道:“走一遍群眾每天走的路,我不知道你們得出什么樣的感受?”看到在場的鄉村干部沒人接話,他接著說,“這路不能不修,必須得修。那接下來我們就一個議題——這路怎么修!”
一行人折回到村部,王清華與縣鄉干部、村兩委干部,還有駐村第一書記開了個現場辦公會。喝著村民送過來的大碗白開水,縣委書記讓大家伙表態發言。修路方案很快定下來:縣環保局幫扶捐資一部分,鄉里向扶貧辦相關項目申請一部分,村里黨員群眾出工出力,立下軍令狀,最短的時間把路修好。
比起進村時風風火火,王清華現在的臉色不好看。他說:“路不通這么多年了,一直存在這個情況,鄉里就沒有責任?我幾次來這個鄉,也沒有人跟我講這個事。鄉村兩級有責任不擔當,也是等靠要思想。”
最后,王清華對黨員群眾代表說:“對留下的歷史‘欠賬’,我代表縣委表達真誠歉意。”“我還會再來葫蘆咀,到時候就走新修的這條路!”而這時村支部書記的眼淚已經在眼框里打轉。
暮色四合,戴月而歸,王清華返程的路上向《瞭望》新聞周刊記者分享逐村調研的收獲。他談到,一開始是為了向基層學習和了解情況,現在去每個村則是直奔制約這個村發展的最主要矛盾。這樣一來跑遍300多個村,就意味著能把300多個村主要制約因素中的大部分解決掉。“脫貧攻堅是一場大戰役,每一個村都是一場小戰役。只有積小勝才能有大勝。”
就在記者采訪后不久,從當地一名干部的微信朋友圈里,記者看到挖掘機開始在葫蘆咀作業了。而最新的情況是路提前修通,王清華已履諾重上葫蘆咀,和群眾一起走了那段承載著脫貧致富夢想的新路。
三次爬山進村勸搬遷
廣西都安瑤族自治縣位于滇黔桂石漠化片區,號稱“石山王國”,貧困人口散落在千山萬弄之中,人均耕地不足0.7畝,許多地方一方水土養育不了一方人,是廣西貧困程度最深的縣之一。
拉溫村吞屯屯位于石山深處的一個山弄里,從最近那條狹長公路翻山越嶺到屯里需要40多分鐘。就是這樣一個偏僻的窮山村,縣委書記陳繼勇已經去了兩次。
近日《瞭望》新聞周刊記者跟隨陳繼勇第三次到吞屯屯。彎著腰,沿著崎嶇的山路前行,陳繼勇和記者邊走邊聊:“我第一次到這個屯是精準識別,第二次是調研易地搬遷,這里不僅不通路,村民吃水也困難,我們在幾公里外修建了移民新村,可是村民死活不愿意搬遷,我這次過來就是繼續做他們的思想工作。”
道阻且長,進到屯里時陳繼勇背上的襯衣已經被汗水浸透。握著前來迎接的村干部的手,陳繼勇說,“先去看看黃玉瑩姐弟吧”。黃玉瑩今年11歲,弟弟5歲,幾年前父親因病去世,姐弟倆和母親相依為命。
黃玉瑩的“家”其實就是一個破舊木房子,家徒四壁,沒有任何值錢的家具。因為見過面,姐弟倆面對陳繼勇并不十分膽怯,但很少走出大山的他們仍然低著頭擺弄著衣角。陳繼勇告訴黃玉瑩一定要堅持讀書,還要勸媽媽搬遷到外邊去,“搬出去了,你讀書就不像現在這樣每天早晚都要爬山了。”
從黃玉瑩家走出來,只見在戶外一個開闊的地方,村干部已經召集十幾戶村民圍坐一起。剛一坐下,陳繼勇就開門見山:“你們考慮得怎么樣了?有啥擔憂盡管說,我能解決的一定解決。”
“我們基本同意搬遷了,就是擔憂搬出去了,沒有收入來源。”村民黃仁偉說。
陳繼勇解釋:“你們的擔憂我們考慮到了,縣里引進的電子廠就在移民新區邊上建廠房,在里面打工每月能掙到2000多元。想種地也可以,附近有一個柑橘種植合作社,以勞動力入股就行。像黃仁康這樣的可以干干保潔崗位。”
聽到這里,黃仁康坐在旁邊呵呵地笑。58歲的他是個老光棍,住的木房子幾十年了,幾乎是四面透風。可是陳繼勇第一次到他家勸他搬遷時,他直接頂了回去:“搬出去,我吃什么?就是死了也不搬。”
“待下去永遠沒有出路,搬出大山天地寬。過幾天你們組織幾個代表,我安排鄉干部帶你們去移民新村看看,現在那里一天一個樣。”陳繼勇說。
下午五點多,記者和陳繼勇原路返回,他向記者感慨:“我一個縣委書記做群眾工作尚且如此,一般干部可想而知,所以有的干部說‘群眾脫貧,干部脫皮’,但是我告訴他們脫皮也得干,這是咱都安脫貧的重大機遇。”
坐到車上已是下午六點半,記者原本還有一些問題想請教陳繼勇,可是轉頭一看,他已經睡著了。司機小聲地說:“吃過晚飯后,書記還有一個全縣脫貧攻堅分析會。”
既做“媒人”又做“兒子”
中國脫貧看甘肅,甘肅脫貧看東鄉。東鄉族自治縣是東鄉族的主要聚居地。特殊的自然、人文、社會環境決定了東鄉縣脫貧任務的艱巨性。
日前,《瞭望》新聞周刊記者跟隨東鄉縣委書記馬生榮下鄉調研。早上7點半,在縣委食堂吃早飯時,馬生榮在餐桌上就與幾位干部商討了住建和金融扶貧等工作。
出發時,縣委常委馬艷雋也上了車。她利用馬生榮下鄉這段路上的時間,見縫插針匯報控制輟學工作。“娃娃不好好念書,窮根就扎到腦瓜子里了。不僅要抓反面典型,好的典型也要多做宣傳!”馬生榮說。
記者聊天中得知,2014年9月,馬生榮從臨夏州委組織部調到東鄉做縣委書記。上任第一件事,就注意到不少適齡兒童輟學或請假到外地摘枸杞掙錢的現象。他安排縣里組織8個工作組開著大巴車,到甘肅、青海、寧夏三省區,從枸杞地里接回426個孩子。
過了一個多小時,車子來到關卜鄉梅灘村。這里是馬生榮的扶貧聯系村,2014年至今他往這個村跑了30多趟。這次下鄉沒跟鄉里打招呼,馬生榮直奔村民馬則乃白家。67歲的馬則乃白守寡30多年,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兒子卻參與販毒獲刑8年,出獄后又離了婚。
看完馬則乃白家危舊房改造的新房,馬生榮又去看羊圈。羊是馬生榮自掏腰包買的。聊天中,馬生榮得知,老人很擔心兒子的出路。“我本來想勸你兒子復婚,可打聽到你兒媳又結婚了,以后我再給你兒子撮合婚事。等他成了家,在家安心養羊,就沒心思亂跑了。”馬生榮說。
看到馬生榮,不少村民主動與他打招呼。隨后馬生榮來到五保戶王外力家里,78歲的王外力患有肺氣腫、糖尿病,常年癱瘓在床,靠老伴照顧。兩年前,馬生榮第一次到王外力家走訪。
由于老人不愿去敬老院,政府幫他改建了房屋,村里還定期送來米、面、油和煤炭。但最近王外力老伴視力下降得厲害,接近失明,只能摸黑燒開水、做飯。了解到這一情況后,馬生榮立刻打電話通知鄉干部。他說:“老人沒兒子,我們干部就要盡起‘兒子’的職責。”
臨時組織的現場辦公會上,馬生榮要求鄉里對五保戶進行一次大排查,安排村干部輪流照顧困難老人。針對王外力的情況,他要求村干部動員王外力在外打工的孫子回來照顧老人,政府利用精準扶貧貸款,支持他養母羊。
下午1點多,馬生榮在村里簡單吃過飯后,又走訪了另外兩個村,直到傍晚才回縣城。司機馬進忠說,有時馬書記自己開車做暗訪,由于常年往鄉下跑,去年一年車子跑了近7萬公里。LW
文/《瞭望》新聞周刊記者王軍偉 甘泉 張欽 潘德鑫 吳小康
刊于《瞭望》2017年第35期,原題《三位縣委書記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