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央巡視組河南駐地黃河迎賓館門口,成為河南基層官員最密集的區域。攔下本轄區內試圖非正常進入迎賓館的人,正是這些人的目的,但依舊有人疏忽大意了。
黃河迎賓館門口,成為河南基層官員最密集的區域。
“這些過路的知道咱們干啥來的嗎?”
車輛飛馳而過,路對面的黃河迎賓館被籠罩在卷起的揚塵之中。視線穿過揚塵,蜷曲在小馬扎上的趙明低聲問。“你以為人家都傻啊!”他的同伴回答。
趙明年過三十,來自河南省周口地區。廉價的灰色T恤、黑色西褲和黑色皮鞋,以及暗紅色的臉膛和因早起匆忙沒來及打理的板寸,呼應著他鄉鎮基層干部的身份。
趙明和他們鎮上的副鎮長以及兩位男女同事,被上級委以重任——在黃河迎賓館門外,進行全天候“值班”。
4月7日一早,趙明坐上從周口某縣發往鄭州市的客車。三個半小時之后,他們到了鄭州隴海路汽車站。簡單吃過午飯,他們又坐上乘客摩肩接踵的B1路公交車。經過總共5個小時的顛簸和擁擠,這才滿身汗味地抵達黃河迎賓館。這位基層公務員的臨時辦公地點,就是賓館的大門口。
當然,趙明并不孤單。清明放假期間,黃河迎賓館的西門外,圍滿了來自河南各市、縣、鄉鎮的政府工作人員,成為河南省基層公務員最密集的區域。
黃河迎賓館坐落于鄭州市花園路北段迎賓路一號,前身為中共河南省委第三招待所。通往這座賓館西北角別墅群的路上,至少設置了兩道巡邏關卡。該區域正是中央第八巡視組駐地,因此也被巡邏人員稱之為“不能亂逛的任務區域”。
3月28日,巡視組正式進駐河南,開展為期兩個月的黨的十八大以來的第三輪中央巡視工作。進駐不到一周,新鄉市副市長賈全明、三門峽市政協副主席李平宣應聲落馬。盡管尚不確定雙方是否存在聯系,但這還是讓河南各地市異常緊張。
即便是清明節,趙明們也無緣休息,依舊在迎賓館門前蹲守著,時刻“保衛”著。
中共中央印發的《中國共產黨巡視工作條例(試行)》中,對巡視組賦予了9大權限,其中一條明確規定:“受理反映被巡視黨組織領導班子及其成員問題的來信、來電、來訪等”。
值班
3月28日上午,中央第八巡視組巡視河南工作動員會召開。
河南省委書記郭庚茂主持會議,并作了動員講話。他要求“各級領導干部要實事求是、客觀公正地向巡視組提供情況、反映問題,做到匯報工作實事求是,對待問題不遮遮掩掩。要真誠接受巡視監督,深入查找自身存在的問題,積極剖析反思,及時加以解決”。
位于鄭州市緯三路的河南省群眾來訪接待中心的8號窗口,也被設置成“中央第八巡視組受理反映河南省副廳級以上領導干部涉嫌違紀違法問題窗口”。
與此同時,河南本地媒體大河報在巡視組抵達的第二天,公布了巡視組的值班電話號碼、接收短信的手機號碼和郵政專用郵箱。不過,巡視組駐地一直秘而不宣。
不過巡視組的駐地信息很快就成了半公開的秘密。在專門為巡視組設置的8號窗口外,即有商販兜售A4紙打印的單頁,單頁上不僅印有媒體公開的巡視組信息,還明確指出黃河迎賓館正是巡視組駐地。
印有巡視組駐地信息的單頁一時間“洛陽紙貴”,一位兜售這種單頁的小販表示,“4月1號,我一天賣了60多張。”這位小販將成本不到兩毛錢的單頁定價為5元一張。
這種“獨家信息”的擴散,讓趙明們值班的壓力更大。“以前大家都在辦公室里吹空調,現在好了,全被拉出來曬太陽。”趙明坐在迎賓館路對面一片稀稀拉拉的樹蔭之下,刺破樹枝的陽光讓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趙明所在的鎮一共來了四個人。趙明所在的縣至少來了十多個,“如果統計整個周口市,還不得幾十號人。”
趙明認為,周口市的行動有些遲緩,“你看南陽那些地方,4月1號就來這邊守著了。”
時間一長,熟悉起來的各地值班者互開著玩笑,“哪個地方來的人多,說明哪個地方壓力大。”經過多日的分析對比,結論浮出水面:南陽、洛陽壓力最大,新鄉和平頂山壓力較小。“看車牌就知道了,路邊停的都是豫C和豫R。豫C是洛陽的車,豫R是南陽的。”來自南陽的一位值班者指了指迎賓館門前的文化北路,這條今年才通車的寬闊馬路,如今“八車道變成了六車道”。而馬路兩側停靠的車輛,是這一變化的始作俑者。“光我們縣就來了40人左右,8號窗口那邊五六個,省公安廳門口三四個,剩下的人全守在這兒(迎賓館門口)。”前述來自南陽的值班者透露。
批評
攔下本轄區內試圖非正常進入迎賓館的人,正是這些人值班的目的,但依舊有人疏忽大意了。
4月7日中午,來自南陽市方城縣的五位居民來到迎賓館門前,開始四處打聽巡視組在哪兒。方城縣的值班者因吃飯悉數離開,這也造成他們“工作上的嚴重失職”。后來,這部分值班者被南陽市有關部門通報批評。
“今天咱們的人都走光了,誰能想到會出這種事。丟人不丟人?咱在這兒值班,責任重大。”南陽市一位領導在4月7日中午,將手下人馬叫到迎賓館西門外一片僻靜的地方召開緊急會議。
或許是注意到手下們低垂的眼瞼,這位領導緊繃的面部肌肉有所緩和,“各個縣里(如果)力量不夠,可以給領導匯報嘛。這個事兒不要千斤擔子一人挑,挑不起來就和領導說。要不然領導會說,‘我叫你去干啥呢?給你值班經費,是叫你去玩兒咧?’”
為嚴格值班制度,他當即宣布實施簽到制度,“上午要簽到,下午說不定也得這么簽到。”
值班人群三五成堆地沿著迎賓館暗紅色的墻根或坐或蹲。他們屁股下面,有的墊著地產廣告彩頁,有的墊著春運時很受歡迎的可折疊的馬扎。值班者噪雜的聊天聲和馬路上車輛的馬達聲交織在一起,弄得這個高大上的賓館門口就像村頭大戲開場前一樣混亂。
玩手機,成為部分值班者的首選,飛機大戰、植物大戰僵尸這樣的經典手機游戲頗受歡迎。他們低著頭,指尖在屏幕上按來按去,“叮叮叮”的游戲音樂此起彼伏。
也有值班者鬧中取靜,手捧書本,埋頭苦讀。
他們手中的讀物,有《二號首長》、《盜墓筆記》、《百家講壇》這類暢銷書,也有頗為冷門的女性雜志《婦女生活》。
其中一位值班者拿著第六版《經濟學原理》,認真領會著美國著名經濟學家格里高利·曼昆的學術精髓。
離他不遠處的兩位女性值班者,則將一張0.7米×0.5米的白布墊在雙膝上。她們手中引著紅線的繡花針上下翻飛,一個花瓶以及花瓶中綻開的花束躍然布上。“你想學不,你要是想學的話我教你。男人繡十字繡,在這兒絕對是景兒。”她們邊繡邊對那些來搭訕的人說。
普通的值班者,大多蹲在路邊。值班隊伍的領導人,則有權躺在車中寬大的后座上休息。
經費
烈日炎炎,迎賓館方圓一公里內鮮見商鋪。一位老漢窺得商機,他推著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在值班人群中叫賣農夫山泉、統一綠茶和可折疊的小馬扎。平時10元一個的馬扎,此時被賣到“50元倆”。“便宜點中不中?”有值班者上前詢問。“一分都不少。”老漢回話。
這群值班者也有自己的辛苦。
就像趙明,他畢業于鄭州大學,如今在鄉鎮基層工作時間7年左右,每個月的工資不過2000元。
這次值班被上級稱之為“政治任務”,但并沒有匹配這一“政治任務”的經費標準。“每人每天的住宿費、餐飲和交通三項加到一塊,不能超過200塊。我們肯定得省著點花。”趙明等人在距離迎賓館僅一站地的東趙村,找到一家旅館。
與迎賓館那個綠樹成蔭、青草依依的“天然氧吧”相比,作為鄭州市最北郊區的東趙村臟亂不堪。
村內的柏油路年久失修,隨便一輛車駛過,能把旁邊出售雞蛋灌餅和土家餅的小推車湮沒在濃濃的揚塵之中。而路的兩邊,分布著十多家小旅館,其中兩家起了一個與全國快捷連鎖“七天”大體相同的名字,還有三家都叫“中州賓館”,“中州”是河南省內著名的酒店品牌。
“我這兒一共有二十多個房間,住的全是在迎賓館值班的領導。”該村米瀾賓館的老板表示,不僅東趙村的旅館全部客滿,距離迎賓館兩站地的英才街大學城同樣一房難求。
這些旅館的老板對迎賓館門前的洶涌人潮了然于胸,他們拒絕在價格上做出讓步,“不包月、不出租、不還價,單人間50元一天,標準間60元一天。”
這些標價五六十元的旅館“只能算湊合著能住”。在趙明等值班者下榻的旅館內,打開房門,一股從便池中泛出的臭味撲面而來。環視面積只有12平方米的光線昏暗的房間,整個屋子唯一值錢的,是那臺擱在小板凳上的21寸純平彩電。
床邊柜子的抽屜,有一個避孕套的空盒子和一張被揉碎的紙巾。洗手間里,淋浴噴頭置于便池上方,滴滴答答地往下漏水,一袋5毫升的海飛絲洗發水和一塊8克的兩面針香皂,是所提供的全部洗漱用品。
即便如此,趙明還是覺得幸運,“首先離迎賓館比較近,而且房費也不超標。”
南陽方面,每人每天的值班經費同樣只有200元。
這些值班者早上7點半就要到迎賓館門前蹲守,天色擦黑時才能返回旅館。享用午飯,是他們漫長白日中最好的時光。
升級
“比來比去,都是200塊。大家都一樣,沒啥好說的了。”面對手下人的訴苦,一位來自焦作的值班領導這樣安慰她們。
也有值班者試圖在付出與回報之間尋求平衡點。“一天不給個三五百塊錢,誰給他們干?”胡建國說,“我在鄉鎮上工作了十多年,對這種事兒門清門清的。這個時候,完全可以跟大領導談條件嘛。再說了,現在大熱天的,不能給他們白干吧。”
相對有些地市的前期墊付費用、后期貼票報銷,平頂山有關部門在胡建國前往鄭州之前,已經撥給他們3000元的現金。“領導說了,這3000塊錢先拿著,花完了說話,馬上打過來。”
不過,挑戰在假期結束后很快來臨,清明節假期之后的第一天,迎賓館門前戒備升級,除之前安排的保安和警察之外,又多了嚴陣以待的多名安保人員。
那些未經預約,試圖直接面見巡視組者首先會被迎賓館門前的安保人員勸回。即便過了迎賓館大門,想見到巡視組也不那么容易。然而,值班者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自4月8日起,河南省和鄭州市有關部門在迎賓館大門外安排了部分工作人員,會對希望見到巡視組的人進行登記,并收下他們提交的書面材料。除了在迎賓館門口外,專為巡視組設置的8號窗口同樣熱度頗高,盡管窗口處張貼通知,明確只接受副廳級以上領導涉嫌違紀違法問題的舉報,但仍有大量舉報者在此處排著長隊。
經濟觀察報記者注意到,坐在8號窗口后面的工作人員操著河南口音的普通話,他耐心傾聽著舉報者的情況介紹,態度非常溫和。“我絕對不會把你的材料扔到垃圾筒里,這請你放心。”這位工作人員不斷對反映問題者重復著這句話。
(應采訪對象要求,趙明、胡建國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