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鄉官之痛:一年要簽幾十個責任狀
本刊記者:夏自釗
"說我們是一方諸侯,恐怕是一方‘豬猴’吧,鄉鎮長是‘豬’,特別能吃窩囊,鄉鎮書記是‘猴’,縣里一敲鑼我們就得上場。"中部某省一位鎮長在"基層干部論壇"里這樣調侃自身這個群體。
該鎮長眼中的"窩囊",就是鄉鎮政府"權力無限小,責任無限大","鄉鎮變成工作機器,有限的人力資源大部分只能用來應付上級下達的各項指標任務。"
在政府執行系統中,省、市、縣,各級政府的任務壓下來,最后落到鄉鎮干部頭上,可以說是"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
"虱子多了不癢"
山橋鎮是一個正在向工業化轉型的農業鎮,2012年財政收入約1500萬元,除了傳統的農漁業,近年來電子電器和紡織逐漸成為主導產業。張鎮長向《決策》記者細數了鎮里所有的部門,有招商引資、安全生產、計劃生育、信訪維穩、征地拆遷、規劃建設、綜治、民生、園區建設、農業發展等諸多部門。
其中,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計劃生育、招商引資從來都是縣里對鄉鎮"一票否決"的核心。近年來,又增加了安全生產、節能減排、環保等"一票否決",哪一項不達標或出了問題,一年就白干了。
每年年初,各項會議接二連三,縣里布置工作,然后責任分解,一個通常的環節就是縣里與鄉鎮簽訂目標責任狀。作為鄉鎮一級,每年與縣里簽訂幾十個責任狀是輕飄飄的事情,從安全生產、食品安全、危房改造、護林防火、計劃生育,到農合、農保、設施農業、土地管理、綠化、防汛、護路、信訪穩定……
"簽得多了,也就不記得了,虱子多了不癢。"云水鎮萬書記苦笑著說。任務接了,責任擔了,考核問效便接踵而至。每季度末、年中、年底,各部門各單位的檢查鋪天蓋地。
云水鎮是工業鎮,主導產業是水泥建材,2012年財政收入約1.5億元,是所在縣的工業強鎮。縣里對云水鎮的考核主要是安全生產和節能減排,在市里的壓力下,這兩項考核極為嚴格。"哪件也不敢馬虎,誰也不敢得罪,經常為了一分半分求爹爹告奶奶。"萬書記告訴《決策》。
"攤子多、任務雜倒是不怕,關鍵是這么多的業務、這么多的責任下移,甩給鄉鎮后他們真的能做好嗎?一張簡單的責任狀,實際上更多的是文字游戲,責任分配了,有人頂著了,出了事由你負責。如何上下齊心,把工作真正做好,絕非一張紙下達可成。"山橋鎮張鎮長對名目繁多的責任狀很是抱怨。
對于"一票否決",鄉鎮干部有諸多怨言。云水鎮萬書記說:"縣里為了推動一項工作,就加個一票否決,一票否決已變成N票否決。我們一年中有一半多時間在應付各種評比和檢查。"為了應付檢查,不被否決,鄉鎮干部相當一部分時間都耗費在寫匯報和整理材料上,造假的情況時有發生。
一票否決中的安全生產最受詬病,安全生產執法由"條"上管,責任由"塊"來擔。出了事故,所在鄉鎮的書記、鎮長是第一責任人,還可能為此丟"帽子"、進"局子"。鄉鎮干部都說,對安全生產,我們"一只腳在牢外,一只腳在牢里。"
作為"一票否決"核心之一的計劃生育,鄉鎮不敢有絲毫懈怠。現在,很多傳統管理手段已屬違法,硬的不敢用,軟的不頂用,加上隨著群眾經濟收入提高,對幾萬元的罰款已不大在乎,計生工作難度極大。
鄉鎮"事多錢少","要錢"也成為鄉鎮干部的一個重要工作。鄉鎮最常采取的方式是通過項目申請的方式,如申請修路建橋、興修水利等,然后通過各種方式,動用所有關系將報告交給上級政府相應部門。這就必須在第一時間得到信息,知道省、市、縣剛好有項目,然后有針對性地去申請。
"我們都是沿著部門找上去,從縣到市到省,甚至到中央,人脈關系非常重要。"山橋鎮某擅長"要錢"的副鎮長告訴《決策》。
無論是完成目標責任、應付一票否決,還是"要錢",都是鄉鎮的常規性工作。"鄉鎮政府的中心工作是什么?"《決策》記者采訪的幾個鄉鎮干部的答案幾乎一致,即發展和穩定。具體來說,發展就是招商引資和城鎮建設,穩定就是綜治維穩。
殫精竭慮為啥事
山橋鎮張鎮長在接受記者采訪前,剛開完一個征地動遷現場會,縣里為了上馬一個項目一直在催工期,可還有幾戶的賠償要求滿足不了,征遷一直沒有進展,還經常挨縣領導批評。開現場會時,縣政府打來電話,讓他第二天參加季度招商引資調度會。
張鎮長告訴記者:“征遷和招商引資是我們目前的核心工作。征遷是為了招商和發展,但少數拆遷戶越級上訪讓我們很被動,遲遲動遷不了,不但招商黃了,城鎮建設也滯后了。”
“征地拆遷,如今已取代計劃生育,成為天下第一難事。”云水鎮萬書記告訴《決策》。記者采訪中了解到,鄉鎮在發展的壓力下開始未批先建、急于征拆,你追我趕、惟恐落后。
征遷之難,主要在于拆遷補償標準問題。實際征地拆遷工作中,執行的補償標準很多是“拍腦門”的,難以實施,根本不具可操作性。由于標準不準,拆遷補償工作便充滿彈性。少數拆遷戶得知有這種彈性時,便與政府展開“博弈”,認為拖得越久補償便越多,拆遷工作很難開展。
山橋鎮丁副鎮長舉了個例子:“十個豬圈(無豬,土墻,石棉瓦頂),要價40萬元;搶建的一畝地粗樹樁,要價50萬元;一個花卉苗圃,要價數百萬元。”很多民生項目、國家道路建設、大型企業用地,往往因為個別拆遷戶不實際的要求而難以落實。
征遷之外,信訪毫無疑問是鄉鎮又一難事。取消農業稅后,農民負擔已不再是引起上訪的主要原因,但群眾上訪原因多種多樣,“防不勝防”。
鄉鎮干部表示,如果都是正常的上訪就好辦了。據了解,所謂“正常”的上訪絕大多數不是越級上訪,上訪的第一站都是鄉鎮政府,有明確合理的利益訴求,基本都能在鄉鎮范圍內解決,這類上訪占多數,但少數纏訪、鬧訪、涉法訪卻讓鄉鎮干部苦不堪言。
“有的問題已經解決過,并且大家都認為合情合理,但當事人還不服;少數人信‘訪’不信‘理’,認為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不鬧不解決;有的法院已終審,但當事人還要找政府,按屬地管理原則,鄉鎮要穩控住。”山橋鎮某副鎮長很是無奈地說。
少數基層干部工作中的偏差也是引發上訪的一個因素。云水鎮萬書記告訴《決策》:“少數村干部忽視矛盾,發現問題不及時處理或處理有瑕疵,甚至不依法辦事。不負責任的躲避推諉、敷衍搪塞,使本來可以及時解決的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導致矛盾升級,范圍擴大。”
有群眾上訪,就要接訪,接訪耗費了鄉鎮干部相當大的精力和時間,山橋鎮張鎮長告訴《決策》:“經歷過最難辦的個體訪,來了非鎮長不見,拐彎抹角總能找到你,根本不和副職對話。也經歷過涉法訪,人家說,我又不找你政府麻煩,不關你事,只有苦笑;還有那些歷史遺留的、欠賬的、各種各樣糾紛的,什么樣的人和事,你都要接觸,都要處理,總之一個字‘累’!”
如何接訪?怎樣防止上訪引發群體性事件?是一個令鄉鎮干部神經緊張的問題。有鄉鎮干部告訴記者:“為了穩住情緒,確保穩定,硬不得,軟不得。對少數胡來的,派出所也輕易不敢動警力,怕出事,只有靠土法子、軟辦法。”
“土”辦法、軟辦法看似上不了臺面,但在最基層,沒有這些辦法,工作的確難以開展。
鄉鎮工作要講“手法”
基層流傳這樣一種說法:一個縣直部門的干部,在面對“急、難、險”任務的時候,表現得特別冷靜、特別無畏、特別能忍辱負重,八成是鄉鎮干部出身。
云水鎮萬書記總結說:“鄉鎮工作三句話:第一是落實,第二是落實,第三還是落實。落實靠什么,靠方法,靠工作藝術。”
“鄉鎮工作要接地氣,要講群眾能聽懂的話,用群眾能接受的方式去開展工作。”山橋鎮張鎮長感慨道。
云水鎮政法委駱書記是解決問題和調解矛盾的高手,他說:“鄉鎮工作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事繁雜,各種形形色色的矛盾。解決矛盾要打‘組合拳’,既要講實實在在的利益,又要講情感攻勢,手段要靈活。”
駱書記數年前是副鎮長,在副鎮長位子上,他圓滿解決了一個村的宗族矛盾。
云水鎮楓嶺村是個大村,人口數千,有三個大姓。三姓經常發生矛盾,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一場械斗造成一死數殘,矛盾十分尖銳,是縣里綜治維穩重點村。
2008年村委換屆前夕,鎮里為避免發生突發事件,派駱副鎮長前往掛村。去楓嶺第一天,他就登門拜訪三姓中有威望的幾人,曉之以理,要他們在選舉中勸阻想鬧事者。后又叫來平時好勇斗狠的幾個人,威之以法,幾個“刺兒頭”從此收斂許多。械斗中一死兩傷的幾家人經濟拮據,駱副鎮長親自跑了幾趟縣政府,為三家的老弱病殘解決了很多實際困難。
解決了幾個“矛盾源”后,駱副鎮長還通過找關鍵人促成三姓合作,來融化“堅冰”。邢某曾是楓嶺村所在行政村的村支書,為人公道,在村里有較高威望,后外出經商,村里不少人通過其關系也發家致富。駱副鎮長通過邢某,找到三姓中生意做得最大的三個能人。一來二往,駱副鎮長與三人成為朋友,三人對其十分佩服。在他和邢某的合力下,三人居然合股回鄉投資,三人的合作在村里起到了極好的示范作用。三姓間原來鮮有通婚,駱副鎮長鼓勵三姓聯姻,并親自做媒撮合了幾對。如今,三姓間互為親戚,村里一片和諧。
自此,原先矛盾重重的楓嶺村成為云水鎮一個發展典型村。云水鎮很多人都說駱副鎮長有水平,十分佩服。
鄉鎮工作確實需要一些符合基層實際的“土辦法”,駱副鎮長做群眾工作的方法很“土”。在采訪中,記者還了解到另一個夠“土”但也很實用的“招”。
在一個項目征遷中,由于補償價格太低,群眾不接受,進展比較慢。而群眾生活確實比較苦,按照政策來補償不多。如果以政府名義增加補償,無疑會引起攀比。某鄉鎮干部是這樣處理的:通過拆遷公司跟群眾談,以他們名義把錢補給老百姓。他說,即使引起了攀比,反水了,也有退路,我們會堅持,該做法是動遷公司自愿給的,與我們沒關系。
鄉鎮干部還經常跳出鄉鎮去看鄉鎮的事情、去解決鄉鎮的事情。山橋鎮要蓋垃圾中轉站,預計投資200萬元,而“吃飯財”政顯然不能承擔。得知市里有垃圾站新建計劃后,鎮上通過一些努力,建站被納入全市的計劃,而不需要鎮里花一分錢。
面對基層工作的“急、難、險”,懂得權變,方法靈活,或許讓鄉官們得到了更多“淬火”和砥礪的機會。正因如此,他們的痛和樂,質樸、真實。
(文中鄉鎮、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