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谷脊獸藝術既具有原始性和多元化的色彩,又在長期實踐過程中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造型簡練而不呆板,繁密而不艷俗,題材廣泛,形式多樣,線條流暢,富于變化,特色鮮明,藝術風味濃厚,是甘肅省頗具代表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穿過永安村,干凈整潔的村落,有些院門前堆放著一些獸首,偶有招牌上面寫著“甘谷脊獸——張大獸”,陪同采訪的甘谷縣委宣傳部的同志自豪地說,甘谷的脊獸,相當有名,是第一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關于脊獸,大家并不陌生,在中國傳統古建、宮殿、廟宇等的屋頂之上,都可以見到。
但是,“張大獸”的稱謂讓人不解。難道說,甘谷脊獸有名有姓?
其實,這個“張大獸”還真是大有來歷,甘谷脊獸這一項技藝的傳承人就姓張。
為采訪脊獸,今年8月份,記者一行從蘭州出發,直奔甘谷,探查甘谷脊獸的工藝流程。三個小時的車程,臨近中午時分時,到達甘谷縣城。甘谷縣委宣傳部和縣文化館的同志將我們領到了甘谷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展覽館,先做初級了解。
木雕、刺繡、泥塑、竹編等等奪人眼球,但最吸引人的當然還是脊獸。為了便于展覽,脊獸并沒有安置在屋頂,而是被直接安放在地面。因為體積較大,還專門為了這些脊獸設立了獨立的展臺。有陶土灰色的,還有上著五彩琉璃的,平日里只能遠看屋脊之上的它,今天卻能近距離觀察。
縣文化館的同志說,甘谷脊獸是一項漢民族傳統民間工藝,是中國古建筑外部屋頂的造型藝術,是古建筑最有代表性和藝術特色的組成部分,它象征著建筑等級。那些中國古建的檐角屋脊上常常排列著一些數目不等的小動物作為裝飾,這些小動物一般叫做屋脊走獸、檐角走獸、仙人走獸、垂脊吻等等,古建行業內部也稱為小跑或“走投無路”。它們已經“走”到了檐角的最前端,再向前一步就會掉下去,這個說法真的很形象。
按照清《伏羌縣志》記載,“嘉祐,脊獸興于土橋。”土橋村就是今天的永安村,該村從宋代開始盛行磚瓦生產。在此基礎上形成的脊獸制作技藝,經宋、元、明各代不斷發展完善,至清末時,已臻爐火純青。
(甘谷脊獸第四代傳承人張啟云)
讓我們記憶猶新的“張大獸”,名叫張啟云,是甘谷脊獸的第四代傳承人,就住在新興鎮的永安村。這個村子現在可是大名鼎鼎的“脊獸村”。
去往張啟云家里時,正是正午時分,一輪炎陽在天空播散著火。實在是太熱了,瞬間有種錯覺,在天地之間,我們也像這要尋找的脊獸一樣,在一個碩大無倫的瓦窯之中,接受著蒸騰和烘烤。跨過散渡河,在柳樹下、院墻邊、田壟地頭,都堆放著瓦片和脊獸的半成品,有昂首長吟栩栩如生的天青色龍首,有碧綠透徹造型精美的琉璃佛像,更有一瓣一瓣像火焰旋舞的蓮花圖案……
54歲的張啟云,甘谷脊獸的傳承人,早已熬上釅釅的罐罐茶,擱上大把的冰糖,靜候著我們的到來。想到“張大獸”的赫赫聲名,怎么著他都應該是那種五大三粗,筋骨被打熬得如同銅鐵的壯漢,一見卻發現他雖然很魁梧,但眉宇之間卻掩藏著一種大匠運斤的氣場。賓主相互介紹之后,張啟云便從熬茶的瓦罐中倒出明黃色的茶湯,注入到眼前的小杯中,喝入口中,苦澀中透著甘甜,讓人頓覺神清氣爽。
記者注意到,在正屋中堂,懸掛著字畫和一個鏡框,鏡框里面有兩張照片,表現的是兩位精神矍鑠的老人雕刻脊獸的場景,照片的色調有著油畫的質地,在爐火的映襯下,他們的勞作顯得那樣富有詩意和創造性。記者看看張啟云,問他:“照片里的老人一定是你的長輩吧?”張啟云說,一張里的老人是他父親張仁義,88歲時拍的,另外一張則是他爺爺張全盛,拍照時也是86歲高齡了。我感慨捏脊獸這門技藝在祖孫三代人之間流轉傳承,六七十年的時光就在爐火的明滅中倏然而逝。
(甘谷脊獸第二代大師張全盛)
張啟云說:“比你想的更久遠,按老人們講,我太爺張海就捏脊獸了,算上我已經傳了四代人,130多年了。”
張海在甘谷地方志上有傳:張海(1874-1956年),字子壽,1874年出生于甘肅省甘谷縣,自幼學習脊獸藝術,一生捏制脊獸,聞名隴上,人尊其為“張大獸”,但張海的技藝又是從哪兒學的,張啟云講了一段傳奇的故事:
清代甘谷叫伏羌縣,張海在土橋村一帶地界算是大戶人家,靠一家瓦廠維持家中的生計。他心地善良、樂善好施,頗有人緣。所謂瓦廠,不過也只是有兩三窯,他自己辛苦終年,也只是燒五六千瓦,換五六塊銀元維持生計,光景比一般人略好而已。有一天張海發現在瓦廠外躺著一個粗眉大眼、衣衫襤褸的壯漢,卻因凍餒交加昏了過去,他趕緊端來一碗熱水給他灌了下去,壯漢終于有了一點活氣,他懇求說留下我吧,我有手藝,管我吃住就行,不要工錢,我幫你燒瓦。當時正值兵荒馬亂的歲月,張海動了惻隱之心,收留了此人。
在閑聊中,張海才知道,此人也姓張,是陜西寶雞人氏,家道中落,流落到了甘谷。張海發現他干活又快又好,像是在燒瓦這個行當浸淫了多年,就探問他的來歷,此人只是嘆氣,卻不肯說。他倆朝夕相處,時間長了,便成了自家弟兄,說到他,村子里的人便以“寶雞張”稱呼他。
一天晚上,寶雞張忽然問張海:“你們附近的廟上有沒有要做脊獸的?”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張海很納悶:“就是有,咱也只會燒瓦啊!”寶雞張沒有吭聲,他和好一堆泥,揉、搓、捏、塑、鏤、刻,一會兒,他手下的泥巴似乎變成了一些活物,細看龍有舞勢,鳳有翔姿;鷹飛梟猛,馬奔獸騰;鴿目射光,魚尾奮游;鶴如飛鳴,虎如逐鹿。
寶雞張說:“咱倆的情分在呢,我就把這門技藝傳給你吧,日后留個念想。”于是他倆晴天做磚瓦,雨天捏脊獸,幾年下來,張海完全得到了寶雞張的真傳。
(甘谷脊獸第三代大師張仁義)
以往甘谷土橋青蓮寺佛殿、關帝廟、甘谷大像山、蔡家寺等各殿宇均使用他燒制的瓦獸。張海燒制的脊獸遍于甘谷、武山、隴西、渭源、通渭、天水、秦安等縣的名山寺院以及鄉紳名宦大戶人家的屋宇。再到后來陜西岐山孔廟,青海格爾木公園,河南省部分廟堂,均有張海燒制的脊獸臥其高頂。因此,本埠外地人不呼其名,皆知大號“張大獸”,被譽為一代脊獸大師。
甘谷脊獸來歷的傳奇,需要再來一杯罐罐茶來拉回思緒。黃綠色的茶湯下肚,趕走了夏日的酷暑。聽飽了故事,接下來就要實地去看看了。
在張啟云的家里,有一間專門為甘谷脊獸所開辟的房間,也是甘谷脊獸博物館。在這里陳列的全部都是張氏一族所捏制的脊獸。其中,有一對脊獸就是第二代大師張全盛所捏制的。張啟云說,他特意將這一對脊獸保護留存了下來,既是傳家寶也是見證甘谷脊獸史難得的實證。
張啟云特意將這一對雕花脊獸抱出來放在院子里,一個就有20多斤重的蓮花脊獸,連著搬出一對,張啟云每一個動作,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稍有閃失,損壞它們。炙熱的陽光下,以永安村的大山與村落為背景,看著脊獸上重重的蓮花瓣綻放,記者感受到的是一份莊重。
(張仁義制作的蓮花脊獸)
跟隨著張啟云,記者一行在永安村參觀。
坐落于渭河北岸的永安村(俗稱土橋子)是甘谷脊獸的主要生產地。在當地有“土橋子的瓦碴,雙碾子的泥,史家坪的秀才多如魚”的民謠。
意思是說,在土橋子,也就是永安村,瓦碴很多,這就說明永安村大規模燒制瓦當,是泥瓦工藝聚集的地方。
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自古以來,永安村就已經盛產脊獸,并且傳播廣泛。
漫行在村子里,脊獸隨處可見,幾乎每家每院的門前都有。有些是已經完成的成品,在等待安裝。還有大部分都是等待完工的半成品。看看種類有各式動物、寓意吉祥的植物,最多的,當屬龍首。
面對著大大小小的,或陶土燒制后的青瓦色,或琉璃上掛的脊獸,記者問張啟云,究竟脊獸從何而來?有哪些講究規制?為什么直至現今,它依舊還是有生存的空間?
(永安村青蓮寺房脊上的精美脊獸)
聽到記者一連串的發問,張啟云停下了腳步,指著村子里一處安放了脊獸的廟宇說道:
我們都知道,脊獸是中國古代漢族建筑屋頂的屋脊上所安放的獸件。其實脊獸就是由瓦制成,有了琉璃工藝之后,在一些高級建筑上多用琉璃瓦。
中國古建大都為土木結構,屋脊是由木材上覆蓋瓦片構成的。檐角最前端的瓦片因處于最前沿的位置,要承受上端整條垂脊瓦片向下的推力,如毫無保護措施也易被大風吹落。因此,人們用瓦釘來固定檐角最前端的瓦片。所以,脊獸最初的功能是為了保護木栓和鐵釘,防止漏水和生銹,對脊的連接部起固定和支撐作用。后來脊獸發展出了裝飾功能,在對釘帽的美化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各種動物形象,并有嚴格的等級意義。
當然,還有一說,古代的宮殿多為木質結構,易燃,因此檐角上使用了傳說能避火的小動物。這些美觀實用的小獸端坐檐角,為古建筑增添了美感,使古建筑更加雄偉壯觀,富麗堂皇,充滿藝術魅力。梁思成評價道:“使本來極無趣笨拙的實際部分,成為整個建筑物美麗的冠冕。”
它們按類別分為跑獸、垂獸、“仙人”及鴟吻,合稱“脊獸”。
順著張啟云手指的方向看去,村子里的青蓮寺的屋脊上,跑獸、垂獸、鴟吻等脊獸一應俱全。張啟云說,屋脊的中正脊上安放吻獸或望獸,垂脊上安放垂獸,戧脊上安放戧獸,另在屋脊邊緣處安放仙人走獸。漢族古建筑上的跑獸最多有十個,分布在房屋兩端的分散戧脊上,由下至上的順序依次是: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狎魚、獬豸、斗牛、行什。
(第五代甘谷脊獸藝人張東杰)
說罷,張啟云轉身進了一戶人家,揮手招呼記者跟上一道進去。
進了院子,一堆堆脊獸依次擺放在院子里,專門為脊獸搭建的涼棚占據了小院的四分之三。主人家應聲出來,一個精瘦的漢子。涼棚下是正在陰干的脊獸配件,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龍首的配件。胡須、眼睛等等,每一個配件上都有編號,等待陰干以后,按照編號再一一安裝好。即使是同樣的一個部位,因為是純手工捏制,所以每個成品多少都有些不同,因而所有統一編號的配件都是專屬于同一個脊獸。
(精工細雕蓮花脊獸)
他把我們迎進了屋內。說是住屋,還不如說是脊獸制作的作坊。兩排蓮花脊獸正在等待細雕,主人拿起工具,兩手并用,上下翻飛,眼睛專注地盯著手中的刻刀。不一會,蓮花的花蕊、花瓣、枝蔓就一一出現在眼前。
甘谷脊獸制作技藝流程主要為:選土,即選取當地優質紅壤土,和成細膩堅柔的紅膠泥,不脆斷、不開裂;泡土,將碾碎的紅壤土放入水池浸泡半月左右,使其出堿,疏松土性;曬泥,將浸泡的泥挖出來晾曬,增強其柔韌性;制坯,用晾曬后的泥制作脊獸的基座和大樣。在此基礎上,通過捏、塑、鏤、刻、繪等手法進行精細的深加工,成型后,放工棚下陰干,干后,裝窯煅燒,熟后出窯,脊獸呈青瓦色。如是琉璃脊獸,著色、上釉后還要進行二次煅燒。
在這戶人家看到的,正是通過捏、塑、鏤、刻、繪等手法進行精細深加工以及成型后陰干的流程。
在村子里走了一大圈,大大小小的窯爐密密麻麻地在農家院的房前屋后站立著,像是一個個谷堆,又帶著經年高溫煅燒過后的黑色痕跡。
村子里的窯爐,大多都沒有在燒制。問張啟云,這是何故?原來,在整個制作過程中,最難掌握的就是燒窯的火候,窯溫一般控制在900℃至1000 ℃。正值炎夏,要是在這個溫度旁邊勞作,是非常辛苦和難以忍受的。再加上,夏季本來溫度高,燒制過后的脊獸存在容易斷裂的問題。
剛好,空閑著的窯爐可以讓記者有機會走進去,看看這歷練脊獸的“熔爐”。窯爐內,一片黑黢黢。從明晃晃的室外進入,眼睛一時還未適應。摸索著走到最中間,這是一個像蒙古包一樣的圓形磚窯。地上堆放著脊獸,抬頭看,窯頂逐漸向內收縮,最后在正中間,空著一個圓形的孔,這是用于出氣和調節內外溫度的。
高溫煅燒的窯爐,窯頂像是暗夜里的天空,出氣孔像是一輪月亮,懸掛在正中。神秘,而又深邃。像是隱藏著從封窯到開窯這期間的所有秘密。
(永安村青蓮寺房脊上的脊獸)
在日頭漸漸西沉時,我們要告別永安村,告別這些熔爐中歷練出來的脊獸。轉身再看,張啟云撫摸著他心愛的脊獸,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目光中滿是愛意與堅定。
屋脊如同人體的脊梁骨。這項帶著鮮明地方特色及濃郁西北鄉土氣息的脊獸工藝,從它的誕生開始,就帶著奇幻的神話色彩,又有世俗的人間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