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家坪遺址新出土的秦人戰車)
渭河,這條發源于鳥鼠之山的精靈,從武山一抵甘谷磐安境,便撒起嬌來,懶懶散散,怕羞似地一步三回頭,千萬年過來,淤成一個諾大的沖積平原。面對這么一位嬌羞的女子,少年似的南北兩山授受不親地避讓開去,于是這平原就大了。
渭河從磐安中部橫穿而過,整個磐安鎮像一把蒲扇似的寬敞平整。從過去重要的產糧區,發展為現在重要的蔬菜生產區,磐安在將富裕掛在家家戶戶的檐頭上時,也以辣椒這種金土地的寵兒紅遍了整個大中華。
撩開磐安鎮薄霧似的歲月煙云,歷史上的磐安,從傳統文化中走來的磐安,以另外一種姿勢站成遠古的風景,而其豐富與滄桑,讓人感慨,讓人喟嘆,讓人在激動和唏噓之余為這種文化風范所震撼。
毛家坪遺址的發現具有里程碑意義。作為迄今考古發現最重要的周秦文化遺存,毛家坪遺址成就了多少專家學者我們無法說得清楚,能說上一點的是該遺址的豐富和在周秦文化研究中舉足輕重的研究價值和學術地位。發掘和研究結果表明,毛家坪遺址有三類文化遺存:一是以彩陶為特征的石嶺下類型遺存;二是以繩紋灰陶為代表的“A組遺存”;三是以夾砂紅褐陶為特征的“B組遺存”。三類遺存中;“A組遺存”是從西周到春秋時期的秦人文化遺存;“B組遺存”則是東周時期另一族屬的文化,可能與天水、隴東一帶的羌戎民族有關。在毛家坪遺存中,最有神秘色彩的還要算為數較多的屈肢葬和西首墓。具體表現為仰身屈肢、側身屈肢、俯身屈肢三種形式。西首墓和屈肢葬習俗是其靈魂、鬼神觀念在追求心理平衡時的迷信和思維方式的體現。其隱喻特點為屈肢即是“胎兒狀”,西向就是“隨太陽走”,西首墓將人的生死過程,同人類生活息息相關但又不知其所以然的自然現象——太陽的起落相聯系。日落歸西,人隨太陽走。人怎樣來,就應怎樣去。卷屈脫胎的姿勢便成為辭世的范本、轉世的模式和靈魂升入“極樂世界”的最佳途徑。故人死后,親屬族人將其還原為“胎兒狀”,以求靈魂盡快轉世投生。
甘谷是“華夏第一縣”,是中國縣制這種先進管理制度的肇始之地。正是這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發現,一再佐證著“第一縣”的科學性和學術價值。磐安,在向人類奉獻熱情的感性時,更有那理性的冷峻。在這塊文化含量十分豐富,非常適合于人居的地方,如果說毛家坪遺址以其獨特的魅力成為一種文化向心的話,嵌茨兒遺址、劉家墩遺址、雙咀遺址等,這些仰韶文化馬家窯、齊家、半山文化類型,還在一再佐證著這種文化的豐沛。當這種文化以溪流的形式最終成為一道長河的寫意時,她的獨特便有了一種亙古的意義。
磐安商業歷史悠久,早在明代,永寧鎮就為縣內三大集鎮之一,商賈云集,茶馬交易十分活躍。在甘谷,永寧鎮曾是十分重要的戰略要地,稱永寧寨,北宋徽宗崇寧三年(公元1104年),以永寧寨置永寧縣,治所在今四十里鋪。金占領后,仍廢縣為寨。在古絲綢之路和唐蕃古道,過崎峪山,勒馬西望,永寧鎮直扼甘谷、洛門、武山通道。多少使臣、商賈,多少將軍、詩人,邁著或得意或灰頹的腳步,從這兒走向人生的巔峰或末路,磐安、永寧鎮豪爽大度地一再接納了他們,連同萬里覓封侯的壯懷和得隴望蜀的野心。馳譽遐邇的永寧鎮,又是磐安,是甘谷人民心中一個永遠的痛。翻開匝厚的新編《甘谷縣志》,在《大事記》“康熙五十七年(1718)”條下有這么一段:“五月二十一日地大震,北山南移,覆壓永寧全鎮,禮辛留少半,西北村無有存者,共傷三萬余人。清廷發內帑金派部院來賑。”史家向來惜墨如金,讀清伏羌縣令曹思義《便商橋記》,對那種天意的慘烈,我們會有進一步的認識!拔逵胸ヒ蝗找,余在湟,方披衣坐,床戛戛動。亟起,旋止。越五日,大總戎使者從都下歸,經伏,以永寧山壓告。余震恐,猶疑南山之崩仆也。比假歸,南山固無恙,土自北山飛來,相距二十余里,奔騰沖涌,越渭水,直達南山下,一瞬間而永寧鎮數萬生靈、村落、沃壤,俱歸烏有,孑遺殘黎,嗷嗷中野!庇缹幑趴h的繁華富庶就這樣頃刻之間從地球上消失了,我不知道三萬多無辜的冤魂是怎樣在懵懂之間走向命運的深淵,但我知道磐安,這期望如磐石之安的善良后面深長的悲苦和辛酸。這場和1920年海原大地震、1976年唐山大地震一起被列為有史以來重大災難的地震,其恐怖和慘烈代代相傳,至今讓人毛骨悚然。
磐安,你開闊的胸襟,你黃土一樣深厚的文化中難道注定會有這樣的大悲大喜,滄桑轉易嗎?我曾不止一次地徘徊在永寧古縣廢墟上崛起的繁榮里,兩山沉靜,渭河游龍般悄無聲息地滑過我的視野,我為磐安的滄桑與輝煌感到同樣的震撼。我感到了生存、傳統和文化的力量,當秦人順著渭河水,騎著高頭大馬向關中,向中原挺進時,隨得得馬蹄而去的,還有秦人的文化、秦人的思想,西首墓、屈肢葬這些承載著文化品格的民俗和風情。我不敢說磐安文化為關中乃至整個中原文化注入了多少活力,但我可以肯定地說,關中和中原文化中有來自磐安文化的地方,多與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響。
三十鋪有朝陽洞,更有美麗的故事,金馬駒的傳說神奇了多少代誰也說不清楚,但它的機靈、善良,生動活潑地鮮活在民間,連同它的鈴聲,美輪美奐。而雪巖山,高聳的雪巖山又近似傳奇地說著另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座普通的山上,曾是國民黨中央陸軍第一師師部所在地,師長就是被周恩來稱為“以反共出名”的胡宗南。1935年10月,對紅軍窮追不舍的胡宗南,在丟掉天險臘子口,紅軍殺出一條血路北上后,依然躊躇滿志地認為紅軍必自蹈死地,不餓死也要凍死。于是在雪巖山半山腰一座破廟里往下來,等待勝利的消息!洞蠊珗蟆分浾叻堕L江懷著對這個神秘人物的濃厚興趣,踏雪從天水趕到甘谷,在雪巖山見到了手耳凍爛,單薄的軍衣上僅有一件軍用大氅的胡宗南。兩個現代著名人物的這次會晤我們可以從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一書中略知一二。十二年后,當站在寶塔山上的胡宗南以勝利占領延安的英雄自居時,他怎么也不會想他,當年從他眼皮底下溜過去的朱毛紅軍,此刻又在他眼皮底下布置了一個個使他不得不鉆的大口袋。胡宗南得意妄形,忘記了磐安,忘記了雪巖山,磐安和雪巖山卻記住了胡宗南,潰逃孤島的敗軍之將。雪巖山就這樣記住歷史,一段和中國革命緊密相連的歷史,紅軍的鮮血,劊子手的屠刀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書寫的歷史,在歷史的夾縫間,磐安,連同她古老的文化,顯得如此深沉而凝重。
磐安是山歌盛開的地方。磐安、禮辛和武山交界地方,山歌就像地埂上的蒲公英,堅韌而熱烈,那些從泥土中飄起的歌,純樸中帶著火辣辣的激情,愛得熱烈,愛得大膽,愛得死去活來,“黑麻紙糊下的窗欞兒,風吹得刷啦啦響哩,想起了尕花兒的模樣兒,眼乳刷啦啦地淌哩。”“你說來者我等著哩,麻桿兒把門頂著哩。等了半夜你不來,唉喲喲,眼淚淌了兩窗臺!被罡傻美哿,臉上抹一把汗甩出去,山歌就唱上了,一唱一和,此起彼伏,那調門兒顫悠悠地撩人心,到高亢處,聲兒尖尖地直往云縫里鉆。
縣城春節文化活動到高潮時,磐安東進,安遠南下,高臺就叫上板了。依我看,兩地的高臺就像天上的雙子星座,各有風格特點。磐安高臺文的成份多點,顯得精巧雅致,每每,在沿襲傳統的同時總有創新,對城里人來說,磐安高臺就像一盤春節大餐,已經到了不可或缺的地步,正月初十一過,常會聽到這樣的問話:“磐安高臺幾時進城?”有時,遇上天不作美,高臺進不了城,那春節就像一盤佳肴中少了一味佐料似的,味兒便覺著有點淡,元宵過去多日,春節早沒影兒了,可心里凄凄惶惶,就像丟了什么似的。
城里人還沉醉在春節的氣氛里翻不過身時,磐安的春天早就到了。渭河清粼粼地流著,清風吹來,磐安的山歌早把春的味兒釀得陳酒一樣濃了。(責任編輯:陳龍)
(牛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戲劇家協會會員,天水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