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中國行】
昭昭如愿 歲歲安瀾
——隴上春聯習俗瑣談
□ 王家安
蘭州孔子文化研究會組織的寫春聯送祝福活動。 資料圖
舟曲元宵松棚楹聯燈會。 資料圖
近日,甘肅省人民政府公布第五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甘肅楹聯習俗”和“舟曲元宵松棚楹聯燈會”兩項與春節有關的楹聯習俗入選,再度讓春聯這一春節獨有的文化符號引人關注。
清乾隆《重修肅州新志》記載,到了正月,“元旦拜節,多好書門。”門上書春,即題寫春聯,是古已有之的習俗。尤其王安石《元日》詩中“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的名句,總會讓人想起貼春聯的年俗。王安石所說的“桃符”,的確和春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桃符早在先秦文獻中就有記載,在以神話著稱的《山海經》里描寫得最為生動,說是“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桃樹上有二位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這二神專司驅邪一事,后來演變成我國民間信仰中最早的“門神”。秦漢以后,桃符已廣為流行,當時的著作《左傳》《戰國策》《淮南子》《論衡》《風俗通義》等皆有描述,并不忘強調其祈福禳災功用。難得的是,在甘肅河西,出土了不少漢代桃符。如在金塔一帶出土的一塊桃符,用木條削成箭頭形,上面畫著濃眉大眼的張嘴人面,這是民間對“神荼”“郁壘”形象的簡化。這個桃符中間有一穿孔,則是春節時用來穿繩懸掛門楣,以此希冀驅邪賜福之用。而廣為認可的“神荼”“郁壘”造型,是漢代畫像磚上出現的一對魁梧勇士,衣帶飄揚,不失威嚴,奠定了后來我們熟知的“門神”的將軍造型。
每逢春節,先民們在桃木上刻畫門神造型。后來,索性就直接寫上“神荼”“郁壘”的名字;再后來,寫了名字后順帶寫兩句祈福迎春的吉祥話,唐代以來,就有了題寫迎春詩文的“桃符題辭”;再后來,迎合門框左右對稱的特點,兩邊各寫一句,兩兩對稱粘貼,這時我們熟悉的春聯才悄然出現。宋人《歲時廣紀》記載,“桃符……上畫神像、狻猊、白澤之屬,下書左郁壘、右神荼,或寫春詞,或書祝禱之語。歲旦則更之。”由此可見,到宋代桃符所寫仍是“祝禱之語”的吉祥話。故而王安石《元日》里的桃符,確實不能簡單地等同于春聯。
目前學術界普遍認可、有文獻記載的最早春聯,是見于《宋史》等文獻的蜀后主孟昶所題“新年納余慶,嘉節號長春”一聯,此時,已步入五代。從桃符畫像到春聯題句,這個脈絡看似簡單,實則流傳了一千多年。在我國春聯習俗演變的歷程中,甘肅的河西走廊在中國楹聯史上留下重要一筆。在敦煌藏經洞里,標注為“斯坦因0610V”的寫經卷上,發現了“歲日:三陽始布,四序初開。福慶初新,壽祿延長。又:三陽回始,四序來祥。福延新日,慶壽無疆。立春日:銅渾初慶軌,玉律始調陽……”的對仗文字,以及“書門左右”的顯著字眼,不少學者由此斷定這不僅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春聯,也為“楹聯產生于唐代”之說提供了有力佐證。倘若這份可能題寫于唐開元年間的文字果真是楹聯,那中國楹聯史必然要改寫。但學術的考證需要嚴謹,經過認真閱讀原件,發現這些原本連在一起的句子,被按照現代“對聯”的樣子有意排成了兩句一段。而且根據句尾押韻的特征,基本可以斷定,這張經卷上的內容準確地說是兩段詩文,這仍是“桃符題辭”的一種。可這并不遺憾,因為我們從中看到了春聯的“模子”。在那個楹聯尚未產生的年代,人們已經習慣將對仗整齊的吉祥句子在春節時貼于門旁。敦煌這張珍貴寫經雖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春聯,無疑是重要的楹聯成形史料,也可以說是目前現存最早的春聯雛形。
步入元明,我們所熟知的春聯已基本成形,明代《百家巧聯》《唐詩春聯新譜》等日用之書已可見各類春聯。很多人可能沒想到,現在仍家喻戶曉的一些春聯,如“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等,竟然是從明代流傳下來的。也是在明代,文人群體開始普遍參與楹聯創作,而甘肅目前可見文獻中,最早有聯稿傳世的,已經到明末清初的隴西籍名士,也是書法大家的王了望。其自撰春聯“玉歷頒新,春在梅花枝上出;桃符換舊,瑞從柏葉酒中生。”正是新桃換舊符,一派祥和的新春氣息。與王了望幾乎同時期,西北邊陲有著“藏鄉江南”之譽的舟曲,每到春節,各族群眾便采擷松枝搭建燈棚,將傳統春聯與元宵燈藝巧妙結合,在松棚下動輒掛起數百對用紅對聯裱糊的燈柱,如清代舟曲文人張尚仁所寫燈聯“頭頂燈,手提燈,燈連萬戶成燈市;你望月,我看月,月照千家是月宮”,一時柏翠燈紅,聯墨交輝,而這道獨特的人文景觀,至今已堅持舉辦四百余年,堪稱我國春聯文化的“活化石”。
清代以后,隴原各地春聯習俗已蔚然成風。清康熙《岷州志》記載,“除夕,貼彩勝、春聯于門,具椒盤、柏酒為團圓之慶”,清乾隆民勤《鎮番縣志》也寫道:“除夕,掃除庭院,掛黃錢,貼門神、門對等物,以迎春禧,間用桃符。”可見從隴中到河西,古之桃符、春勝等習俗兼而有之,而貼春聯已成為春節時一項主要的文化習俗。如清人葉禮《甘肅竹枝詞》中所寫:“元旦紛紛慶賀人,題名門上對聯新。”這一時期,甘肅也誕生了一批流芳后世的聯家,春聯自然成為他們筆下不可或缺的題材。如清中期漳縣文士成大猷所書“春回柳眼梅須里,家在山光水影中”,目光所及,俱是春明景和之象。清光緒二十五年,三十五歲已主講蘭州五泉書院的晚清翰林劉爾炘躊躇滿志,那年春節他自撰了四副春聯,其中一副是“須持這志向堅牢,飲食起居,無非是學;能洗得心頭干凈,蟲魚花鳥,觸處皆春。”乃是闡述個人抱負。
俗話說“年年歲歲春相似”,但歲歲年年家事、心境卻有不同。清雍正隴西進士陳長復曾自題春聯:“燕子銜春,問主人今年可好;梅花睡雪,占魁信此處獨先。”上聯以燕子的擬人寫法拋出一問,“今年可好?”也好像在和主人商量,休說去年煩心事,借此春風道:“今年也可以好。”近代河州學者鄧隆則較為知足,他寫下春聯“椿樹長春,桂蘭有福;鴻鈞轉運,龍鳳呈祥”,古人以椿樹代指父親,他在春聯中委婉地表達老父健在,自己能侍奉左右,豈不自有“福”來。而1914年隴西名士蔡建邦所撰春聯“女將紅紙剪窗花,花開富貴;兒負濕薪同爆竹,竹報平安”,便是兒女承歡膝下的另一種知足常樂。相傳百年前,秦州某人寫下這樣一副春聯:“居三尺室迎賓朋,站也由我,坐也由我;買二斤肉包餃子,飯亦是他,菜亦是他。”身居陋室,卻能安然自得,這樣的春聯倒也豁達。抗戰時期,家運與國運緊密相連。在蘭州街頭,出現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聞敗勿餒,聞勝勿驕”的春聯。寓居蘭州的張質生老人也在1942年寫了一副春聯:“白首喜偕兄,元日晉一樽春酒;青年宜報國,歲星祝四海安瀾。”這是他聽聞隴上青年奮勇報名參戰后的激動之情。
近代華亭學者幸邦隆在其《楹聯叢稿》小序中說:“楹聯為表示文明精神之一種……用之未嘗少衰。”的確,青春不復,時光易逝。恰好書春之時正值歲月交替,往往此時,最容易引發對人生的感觸,所以或是慨嘆,或是希冀,好的作者,總能在貼春聯的時候,將自己心中的感慨也一貼無余。而為了更好地表達辭舊迎新之意,人們過年時,不僅大門、院門或是房門貼滿春聯,就連廂房、廚房、后門,乃至磨坊、井房、雞圈,只要能貼的地方都貼滿春聯,也許滿屋子都“掛紅了”才算是過年的底色。近代武都名士劉元凱,將自撰春聯“射虎期穿石,聞雞愿著鞭”,當作座右銘書掛中堂。隴上文史大家張維的春聯:“我先人以勤儉起家,出處須思清白訓;問同學今輪蓋安在,男兒許讀圣賢書。”更像是傳之子侄的家訓,發人深省。而在蘭州青城古民居里,寫在糧房的春聯“惜米如惜玉;存粱似存金”,寫在羊圈的春聯“出郊不失成群意;跪乳能知報母情”,都是以精巧構思,流露著生活情趣。
在蘭州、白銀等地,除了大門貼上大福字,人們還在春聯上下聯最上方貼兩個小福字,有“聯頭貼福”的習俗,寓意“福上加福”;在河西一些地方,貼完春聯一定要同時放一串鞭炮,這是隨春書寫的好兆頭,是新一年鄭重開始的儀式感。而即便家中正值守喪,人們也不忘通過春聯表達慎終追遠之意,隴中地區至少清初就流傳有“守制春聯”的習俗,在守喪初年不掛春聯或懸掛黃紙、藍紙書寫的春聯,第二年換成藍綠紫等彩紙春聯,到第三年傳統意義上的守制結束,又換成紅紙春聯,在寫上“慎終須盡三年禮,追遠常懷一片心”的同時,春聯顏色的三年漸變,其實也是家人心情逐漸恢復平和,坦然面向未來的過程,這一古老習俗,也是一場心靈修復的實踐活動。
關于春節,民間有一首廣為流傳的民謠:“二十三,祭灶神;二十四,寫大字……二十九,貼倒酉;三十夜,守一宿。”是在臘月二十三祭灶之后,準備春聯,等到除夕前一日張貼。清乾隆《靜寧州志》記載是“歲除日……易桃符,貼門神,設奠祖先”,清光緒《洮州廳志》記載是“十二月二十七八日,家家寫門聯……除日,貼門聯。”現實中各地貼春聯的習俗雖略有差異,但隴上習俗基本沿襲的是臘月二十三以后開始書寫、采購春聯,多數地區選擇在除夕那天貼掛。當代天水籍學者霍松林曾經回憶,每當到了臘月下旬,寫春聯是十里八鄉最重要的文化活動,他從小就跟著長輩們寫春聯,曾在詩中回憶小時候“拉母索新衣,看爺寫春聯”的情景,長成少年時,“每年臘月底,父親忙于作春聯,我也學著作”,“大約十來歲的時候,鄰居們就要我為他們寫春聯了”。霍家三代人寫春聯的傳承,正是隴上人家詩禮傳家的典型代表。
臨近年關,無論自己能否動筆,準備好春聯都是每個家庭必不可少的“年貨清單”。著名學者周汝昌不無感慨地說:“春聯是舉世罕有倫比的最偉大、最瑰奇的文藝活動。”
從兩千多年前古人神荼、郁壘的桃符傳說,到近年來中國春聯貼在了冬奧會場館、掛在了萬里空間站,而一些AI春聯、個性化春聯也迎合潮流成為網銷頂流,千百年來,春聯習俗一直在傳承、創新。“新桃換舊符”,換下的是形式,而亙古不換的是精神,是凝聚于春聯兩行文字之間的一個又一個美好祝福、新春愿景、家國情懷。